月光如水，庭院深深。
一道碧色人影静静坐在窗前，看着空中那轮月亮，树影婆娑，银辉满地。
木门被人轻轻推开，苏灵端着一盘瓜果走了进来。
“三小姐，这是大夫人吩咐我送来的水果，你吃点儿吧。”她走到桌前，将那盘瓜果放在檀木桌上。
水眸的视线落在桌上那盏油灯上，那火苗很小，散发着微弱的光，再看一看，原来是灯油不多了。她拿起柜子上那盏还未点燃的油灯，又走到桌前，倒了一些灯油在这盏油灯中。
岂料动作有些快了，那微弱的火苗被风轻轻吹灭，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苏灵惊了一下，就听戴小蛮小声说道：“苏灵，你有喜欢的人吗？”
苏灵微微一愣，她边低头找着火折子，边回道：“三小姐，苏灵很少与外人打交道，没有喜欢的人。”
戴小蛮放下托着头的手，长袖落下，遮住了那一截白皙的藕臂，她侧过头去，漆黑的屋子里，月光将她的眸子照得十分清亮。
“那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吗？”戴小蛮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问道。
苏灵找了半天，终于摸到了火折子，她抬头看向戴小蛮，抿了抿嘴角，眸子微微一颤，道：“回三小姐，苏灵不知。”与戴小蛮对视一阵，她忙低下头点亮油灯。
一瞬间，漆黑的屋子再一次被照亮。
戴小蛮看着苏灵，敛下眸子，淡淡道：“苏灵，你什么时候也会骗我了？”
苏灵身子一顿，她怔怔地看向戴小蛮，咬了咬下唇，摇了摇头道：“苏灵没有骗三小姐，苏灵说的是真的。”
戴小蛮站起身子，碧色罗裙裙摆垂在地上，一头青丝轻轻挽起，用一根银簪插着，她看向苏灵，道：“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你不光在骗我，你也在骗你自己。”
苏灵怔怔地看着戴小蛮，明仁轻颤，小声道：“三小姐，苏灵没有……”
戴小蛮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杏眸中隐隐泛上一丝压迫，她道：“你自己露出了破绽，我其实早就发觉了。”
纤长的手轻轻一顿，苏灵抬起眸子看向戴小蛮，道：“三小姐在说什么……”
戴小蛮向前走了两步，抿了抿嘴角，道：“芳歇。”
只是两个字，便将苏灵击得身子一颤。
那双水眸颤抖着看向戴小蛮，苏灵小声道：“三小姐……”
戴小蛮勾起嘴角，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她道：“你可以改变你的模样，换掉你的声音，但我能听出来你唱小曲儿的神韵，苏灵，这一点你没料到吧？”
苏灵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喃喃道：“三小姐在说什么，苏灵听不懂……”
杏眸静静地看着她，戴小蛮走到她不远处，说：“你不要再装了。”
苏灵抬起水眸，抿了抿唇，轻轻握紧手心，站着看着她。
“是谁让你潜伏在孤家的？告诉我。”戴小蛮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杏眸紧紧地盯着她，质问道。
苏灵想要躲，却又放弃了逃避，她颤抖着唇看着戴小蛮，小声道：“没有人……没有人让我潜伏……”
“胡说！”戴小蛮看着她，严厉地大声道。
苏灵微微发抖，水眸怯怯地看着她。
戴小蛮一把拔下头上的银簪，一头青丝瞬间披散而下，戴小蛮握着银簪，抵着她的下巴，冷声道：“苏灵，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能认不出你来？”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嘲一笑，道：“不光是你，还有二姐夫。二姐太天真了，当真相信二姐夫只是忙于教书了，她不知道，二姐夫就是江湖天赐教的南星主……哈哈，白青，彦玉清。我一开始真没发现白青就是彦玉清，我今天终于想明白了，你和二姐夫，都有问题。”
苏灵如遭雷击地看着戴小蛮，颤抖着声音道：“三小姐，苏灵……苏灵不是坏人……”
戴小蛮将手中银簪向前送一分，抵在了她的皮肤上，再向前一些，就能刺穿那白皙的肌肤，戴小蛮强忍住绝望与心寒，冷冷地看着她，道：“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的，你只要告诉我，我就放了你，否则，我照样可以杀了你！”越说越激动，戴小蛮几近崩溃。
为什么与她亲近的人总是要欺骗她！
苏灵怔怔地看着戴小蛮，她从没见过这么激动的她，眼泪瞬间顺着脸颊落下，水眸颤动，她咬着下唇，哽咽地说道：“三小姐，你别掺和进来，苏灵求求你，你别掺和进来……”眼泪从下巴上滴落到地面，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她继续道：“你可以杀了苏灵，但是苏灵保证，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三小姐的事，苏灵到现在都还在替三小姐担心，苏灵求三小姐了，三小姐就当不知道这件事。苏灵已经被卷进来了，已经无路可退，但是苏灵不希望三小姐也被卷进来，真的不希望……”
戴小蛮握着银簪的手都在发抖，她颤抖着小菱唇，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颤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手缓缓收了回来，银簪在手里快要握不住，手指一松，银簪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戴小蛮缓缓抬起眸子，看向哭得眼睛都红了的苏灵，小声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她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
从端木幽告诉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动摇了。
苏灵紧咬下唇，看着戴小蛮。
戴小蛮轻轻抿起嘴角，过了好久，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意。
“是爹。”
月黑风高，晚风徐徐。
一道人影跑在京城的巷子里，时不时地停下来扶着墙喘几口气。
戴小蛮抬起眸子看向不远处的府御，她缓缓地放下扶着墙的手，慢慢走上前去。
抬起头，看着大门上的牌匾，戴小蛮抿了抿唇，原本灵动的杏眸此刻暗淡无光。
这一场对峙，除了爹，还有另一个人。
这个人，她已经猜到是谁了，她需要亲自去找出真相，证实她的猜想是对的。
伸出手敲了敲门，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使人心情都不由得跟着压抑。
敲了好几下，迟迟没有人来开门。就在戴小蛮以为人都已经睡下时，木门被人缓缓打开。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缓缓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戴小蛮，哑声道：“姑娘找谁？”
戴小蛮微微一愣，她笑了笑，道：“老人家，梁大人不在吗？”
老人看着戴小蛮，沉默许久，过了一阵，缓缓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
戴小蛮瞪大了杏眸，身子微微一颤。
这里是她嫁的那个第一富人的家，明明才过去几个月，怎么会突然出事？
戴小蛮忽然想起她做过的一个梦，梦见他死了，梦见他掉入了一口井里，然后他家的下人卷着他所有的钱跑了。
戴小蛮抿了抿唇，小声问道：“梁大人是怎么死的？”
老人轻叹一口气，沙哑的声音说道：“大人死了，跳进古井死了。”
戴小蛮怔怔地看着老人，缓缓瞪大了杏眸……
老人低下头去，轻轻摇了摇，继续道：“大人刚娶了个女子，后来被人威胁，要他休了那个女子。大人不肯，舍不得休那女子，结果以前受贿收朝廷白银的事被人捅了出来，大人承受不住压力就休了那个女子，然后就跳进古井自杀了……”
戴小蛮紧咬下唇，静静地听着，她握紧了手心。
“谢谢，老人家，我先走了。”戴小蛮敛下眸子，低头道谢一声，转身缓缓离开。
老人家静静地看着戴小蛮离去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声，道：“造化弄人啊……”然后，缓缓将门关上。
怎么会这样……
月光倾洒地面，戴小蛮低着头，静静地走在青石板上。
心里像是有一块石头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走了不知多久，她又停在了她嫁的第一商人的府御前，抬头看了看，走上前轻轻敲响大门。
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大门被人打开，露出一张清秀的妇人脸来。
妇人在见到戴小蛮时，微微一愣，问道：“姑娘找谁？”
戴小蛮微微蹙起眉头，她抿了抿唇，道：“洪公子在吗？”
洪府是她嫁的第二个相公家，那个相公长得并不好看，但是却是京城第一商人，很有头脑。
妇人怔了怔，小声说道：“他已经逃债去了，这个府御是他卖给我们的，我们都是穷人，所以这里住了好几十户人家，已经不是洪家府御了。”
戴小蛮愣怔地看着她，重复道：“逃债去了？”
妇人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洪家生意被人抢了，商货被人垄断，一夜之间家产败落，穷困潦倒，最后受不了天天被人追债的日子，便负债逃啦。”妇人看了戴小蛮几眼，又道：“听说洪公子在出事前刚刚休了一个夫人，很多人都说是这个夫人给他带来的霉运。但也有人说，他是被人威胁，一夜之间家业败落也是别人干的，唉，这个人啊，势力一定很大，洪公子真是惹错人啦……”
戴小蛮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小声道：“我知道了，谢谢。”说罢，转身缓缓离去。
妇人看着戴小蛮，有些摸不着头脑。
“龚氏，快过来帮我穿一下针，我看不清……”门内传来一道声音。
妇人转头对着里面说道：“好，马上。”又将门关上。
戴小蛮听着身后沉重的关门声，心里五味杂陈。
难道说，第三个相公，那个第一才人，之所以会落榜，也是有人动了手脚吗……
戴小蛮走到第三个相公家的门口，这院子已经空了，门都被人拆了下来。
戴小蛮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忽然觉得，原来她误会了这么多人。
她静静地在青石阶上坐下，抱着膝盖，埋着头。
忽然间，戴小蛮抬起头来，杏眸轻轻颤动。
三个相公之所以会遇到这些事，一定是爹干的，但是，爹为什么要把这些人逼到绝境？
戴小蛮低头想了一阵，猛然想起亓官无月娶她时的场景……
难道，嫁给亓官无月，也是爹已经安排好的？
戴小蛮握紧了拳头，一种被亲人背叛的绝望感一涌而上，像是要将她淹没……
脑中闪过亓官无月说过的那句“别查”，戴小蛮抬起眸子，一种麻木的冰冷感席卷而来，同时，一切也全都解开了……
戴小蛮动了动嘴角，有些悲凄地笑了笑，原来……真的给她猜中了……
一直在暗中与爹对峙的人，真的是亓官无月……
亓官无月啊亓官无月，钟奉月这个身份是假的，还是亓官无月这个身份是假的？
还是说，面对她，一切都是假的？
娶她是假，骗她是真。
她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利用她了。
既然一切都已经想明白，那她也把之前的所有谜团搞清楚了。
爹，一定就是二十年前杀害盟主一家的凶手。而亓官无月，作为盟主的遗孤，他娶她，只是为了报仇。而爹把她推出去，是为了查出谁才是盟主的遗孤。
而事实上，爹他查出来了，他知道天赐教的公子是武林盟主的遗孤了，所以他利用孤容雪，想要让他一步一步走近天赐教，解决掉亓官无月。孤容雪就算再变，他也还是孤容雪，但是爹一定没料到孤容雪会忽然放弃。
而且，说不定左晋之的所作所为，都是爹安排好的。
亓官无月……
戴小蛮缓缓闭上眸子，为自己明白这一切感到庆幸与悲哀。
原来到头来，她只是个被利用的人，什么都是假的……
月明星稀。
晚风吹动青草，送来了一丝凉意。
戴小蛮抬起眸子，看向眼前这座熟悉的旧庙。
她怎么来这里了？
戴小蛮怔怔地看着旧庙，视线又落在一旁已经蒙上一层灰的木牌上，上面还刻着“武林茶馆”四个字。
原来，一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戴小蛮抿了抿唇，低着头缓缓走进旧庙。
月光从旧庙顶上那只破洞中洒下，照亮了一片空地。
忽然，一阵窸窣的声音传来，戴小蛮一愣，转过头去。
月光下，那双如玉般的眸子流转着清亮的光泽，那张略带倦意的俊颜泛着淡淡的讶异，显然是没想到会忽然看到她。他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衣，此刻正静静倚在墙上，怀中抱着一把碧银的剑，一头青丝用银冠轻轻束起，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菱唇轻启。
戴小蛮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后退了一步，又愣了一下，戴小蛮转身就要逃出旧庙。
身后却忽然响起钟奉月的声音。
“娘子！”
那道好听的声音中充满了焦急与慌乱。
戴小蛮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
那张清秀的桃心脸上，此刻布满了泪痕，灵动的杏眸轻轻颤动，月光银辉落下，洒在她的脚边。
钟奉月愣怔住了，他只觉得心口狠狠一抽。
他忙站起身子，有些狼狈地走了过来，一把将戴小蛮拉进怀里，敛下长长的睫毛，有些失措地重复道：“娘子，娘子……”
戴小蛮任由他搂着，忽然间，笑出声来。
钟奉月怔了怔，他缓缓松开她，低头看向她，却见那张清秀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嘴角却牵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戴小蛮抬起头，一双灵动的杏眸颤动地看着他，小声道：“钟奉月，你为了骗我，真是费尽苦心了。”
钟奉月怔怔地看着她，如玉般的墨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眼泪依旧顺着脸颊滚落，戴小蛮边哭边笑，道：“我以为你只是骗过我一次，没想到，你其实是一直在骗我……”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道，“利用我也罢，要报仇也罢，既然我今天会遇到你，那我们就此做个了断。”
在钟奉月慌乱无措的注视下，戴小蛮将袖中银簪举起，在他面前生生折断……
原本被凤于飞用银线扣起来的地方再一次断裂，这一次，断掉的不仅仅是银簪，而是她与他之间所有的牵连。
戴小蛮将两截断裂的银簪丢在地上，吸了吸鼻子，睁着杏眸看着他，道：“就此别过。”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脸颊，然后转身离去。
任凭钟奉月在身后怎么唤她，她都没有停下步子。
银簪断掉的那一刻起，一切幻想都已经灰飞烟灭，心也渐渐冷却。
脑海中，与亓官无月相遇的那幕，开茶馆的那幕，月下说话的那幕，依偎在旧庙过夜的那幕，全都化作镜中花，水中月，支离破碎，再也捧不起来。
万念，皆灭。
夜，静得可怕。
无数暗卫将戴家府御包围，肃杀的气息渐渐腾上。
小窗轻敞，空中那轮圆月被乌云遮蔽半边。
戴小蛮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思绪游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