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郸听了这话,眼睛只一眨巴,已知话中包藏了许多信息。她不再去掏陆成的话,径直把“萄荇苑”茶楼照壁的事跟陆成道了,又把拷贝来的魏小天的采访日志等一应资料提交给他看。
陆成静心听完丛郸的话,便蹦出来一连串的质疑:“就因为‘桃星垣’和‘萄荇苑’的名字谐音?就因为桃星垣上的‘咽噜照壁’和‘萄荇苑’的照壁造得一模一样?就因为吕孟庄祖上是袍哥龙头大爷?就凭这些,敢断定茶楼照壁下面有密室?密室里面有《海底》?《海底》中有吕孟庄和另外两位隐形大爷手书的契约证据?”
“对了,奇怪呀,”陆成又赘一句,“你这完全是记者搞调查那一套野路子,天马行空地想象,空对空地推理。”
“哎哎哎,‘茶碗阵’够不够天马行空。”丛郸立时想起来,萧郡就是拿这件事让她信了他的直觉,她现在正好拿这来唬一回陆成。
这一招果然奏效,何况陆成至今还笼在“茶碗阵”和吴剑晔自杀两件事的迷雾当中,只见他听完丛郸的话后,狠着劲儿推了推厚厚的近视眼镜,又拧头望向窗外,一边感叹:“你们这鬼地方啊,邪了。”
“去去去,咱这不是鬼地方,”丛郸看陆成心有所动,就开起玩笑来,“咱这儿是天才的发源地,创意的制造所,你来这里可算是来着了,这儿办案办什么呀,办的就是想象力,办的就是天马行空、鬼斧神工。”
“拉倒吧你,就算我天马行空,检察院那公章也不天马行空,要咱去查‘萄荇苑’,行啊,先立案,先跟头儿说个理由,就你这些个理由,不雷死他们才怪。”陆成转过脸来说。
“说你想象力不够,你还不信,当检察官,尽知道立案怎么行,真要立了案,前去一查,什么都没有,那不就把你装进去了吗?”丛郸说。
“不立案?不立案我就没权查,那你还不如去找记者,他们厉害,权力大。”
“别急,陆检,有聪明人呢,我这儿有瞒天过海的方法。”丛郸走到桌子跟前,压低声音跟陆成转述了萧郡的一套布置。
陆成把丛郸的安排听了个透彻,脸上渐渐舒展开来,然后问:“你怎么知道,我能办到这些事,又怎么确定,我愿意办这些事呢?”
“因为检察官要为人民服务嘛。”丛郸打着哈哈。
“得了,早就知道你是受萧郡指使。”陆成这才透出底细来,“不过我想他是对的,他现在就是要在暗处,不然,我们所有调查这件事的人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谁跟你说他指使我了,这就是我自个儿挑的事儿。”丛郸是怕陆成探她的底,依旧否认了。
“行,管你受人指使还是自己挑事儿,我先想办法找找人吧,如果行得通,我就通知你。”陆成将丛郸的话应承了下来。
丛郸走后,陆成在办公室里思索一阵,然后拿起手机,转身也下楼了。他要给领导做一次专门汇报,不过,他这次没去楼下草坪的雪地上走,而是径直去了街上,混在人群中边逛街边打起了电话。
陆成一折一折说完“咽噜照壁”的事后,电话那头,领导半天没吭声。陆成知道领导还在琢磨,就静心等。
“萧郡的安全有保障吗?”领导先问。
“有保障,我们的人一直是按部署跟上的,而且,从目前情况看,吕孟庄可能认为记者这边的问题已经解决掉了,所以不大会盯他。另外,萧郡这次让律师丛郸出面找的我,自己藏起来,这说明他是有所警惕的。”陆成说。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不得了,哪来的这些经验啊!”领导感叹了一句,又问,“他去桃星垣这一趟,吕孟庄会不会发觉呢?”
“我们的人跟他比较近,至少在来回路上没发现有人盯他,但吕孟庄有没有其他消息渠道,这不好说。
“我问你,你对他们说的这一套办法,现在有没有一个成形的思考。”领导这次说话,流露出少有的谨慎,显见他对“咽噜照壁”的信息看得极重。
“他们说的这一套操作办法,我觉得好,好就好在进退都有余地。如果地下室有东西,确实有《海底》这样的证据,行动自然就成功了,即便没有地下室,或者地下室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他这套操作也不会产生法律方面的问题。”陆成拿捏事情果然老成。
“假设拿不到证据,会不会打草惊蛇呢,反倒让吕孟庄产生警惕了?”领导顾虑颇多。
“所以必须照丛律师说的办法去操作,才好瞒天过海。另一个,就是要速战速决,再拖不得。”陆成想打消领导的犹疑。
“陆成,我有一种直觉,你会不会低估了对手,你要一步不慎,可就跳进他的坑里去了。”领导仍下不了决心,只一层一层把他心里的担心都抛了出来,“你是不是该更多地警惕自己,因为你这次面临的对手,智商一点儿不比你低。”
“我想过了,第一,萧郡的信息肯定是真的,这一点我不怀疑;第二,他们设计的这一套操作办法,如果我们能做到八九成,就可以瞒天过海,因此没有打草惊蛇的风险;第三,如果不走这一步,眼下工作还是没有抓手,只能继续等待机会,但如果往下走一步,就多了一个突破口。”
陆成的直觉和领导的直觉正好相反,他先前听完丛郸讲的一套操作办法,意识到这是一次突破的机会,所以先跟丛郸应承下来,现在他是来争取领导的支持和批准。
电话那头,领导又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才下定决心对陆成说:“好,先按照这个办法操作,我现在就来协调当地的关系。”
“领导,”陆成看领导已经同意他的方案了,趁机又请示,“可不可以把丛郸律师和萧郡记者特聘进专案小组,让他们直接协助我们办案。我主要考虑,包括‘茶碗阵’的相关调查资料,应该尽快向这两个人解密,从而把我们掌握的信息和他们掌握的信息拉通,同时他们两个人的思维方式也可以为案件分析所用,这可能有助于提高整个办案效率。
“现在不行。”领导回答得很干脆,“我们办案不但要讲求效率,尤其要注意安全,我不怀疑这两个人的人品、水平,但这个记者和吕孟庄有情敌关系,这个律师既是吴剑晔的实习生,又是李万水的代理人,即便她解除代理关系,他们进了专案组,也不一定能保持中立。”
“哦,这倒是。”经领导这样一说,陆成心下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有些着急忙慌了,不过,他心里还装着一件事,因此又忙不迭地说,“领导,我们是不是该把齐楚元请到专案组来,现在就缺他这样的专家。”
领导说:“好,我现在就安排人来办。”
六十五
早上十点多,“萄荇苑”茶楼大门虚掩,里里外外见不到半点儿动静。
茶楼这一行,做天黑日暮的生意,昨天忙一夜,这会儿正是师傅、伙计们补瞌睡梦周公的时候。
两辆消防车一前一后从青湖公园东门外经过,一路不鸣警笛,只闪警灯。消防车先进了酒吧街,等从街的另一头出来,迎面就是那片覆雪掉冰的楠竹林,因为路面窄了,两车一齐减速,小心翼翼过了竹林,一直到“萄荇苑”茶楼大门口,才并排停下来。
上先下来两名消防士官,一个手里提一本明晃晃的不锈钢的现场检查记录夹本,一个手里攥一部步话机,伴着“嗞啦嗞啦”报话的响声。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茶楼大门,径直去柜台上找人。
柜台上白天当班的经理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这会儿也在偷懒睡觉,被消防警叫醒后,连忙站起来问啥事。
拿步话机的士官边往出掏证件,边冷冷地说,消防抽查。
当班经理听说是消防检查,一双手伸出来客客气气把证件推了回去,说要等一等,他马上通报老板,随后就抓起座机打电话。
两名消防士官都是二十挨边的毛头小伙子,大约也是年轻气盛,嫌经理哕唆,就定定地站在柜台前望着经理打电话,脸上颇有些不耐烦。
陶莕媛结婚之后,已很少住茶楼,但昨天晚上临时过来这边,就顺便住了一晚。这会儿在楼上卧室接到底下经理电话,她立即起身往楼下走。
经理看见陶莕媛出现在楼口,赶紧抬手往上面一指,笑嘻嘻地对两位消防警说:“来了来了,老板来了,老板来了。”
两位消防警遂转过身,打眼望去扶梯上正走下来的一袭白衣的陶莕媛。这一打眼不要紧,两人脸上表情登时就凝住了,人就像被摄了魂魄似的,立住不能动弹。
“你们好。”陶莕媛走到大厅,一边微笑着向两位士官打招呼,一边伸出手来握手。
“呃……呃……好。”“步话机”先把手伸了出去,却不知怎么答话,他手在陶莕媛手里,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哎,姐姐好。”
陶莕媛跟两位木木愣愣的士官认识过,就招呼他们一起上了大厅西厢的“观塘”茶厅坐下。
这时候,拿记录本的战士才把此行来意跟陶莕媛说明白。他一板一眼地说,近期辖区有酒吧出了火灾事故,因此队上才临时安排突击检查这一带的营业场所。
“没问题呀,我们欢迎你们检查,这是对我们的安全负责呀。”陶莕媛爽快答应了。
“姐姐,哎不,陶总,我们执行检查期间,需要茶楼所有工作人员暂时全部撤出大门外,等检查完了,再进来。”
“可以可以,我立即安排。”陶莕媛办事一点儿不拖泥带水。
陶莕媛自去通知安排茶楼员工,两位士官才忙不迭地跑出大门,招手让车上的战友都下来。
稍后,等陶莕媛领着全部人员出了茶楼,在大门外候着,一帮消防士官才又鱼贯而入,径自去茶楼里边执行消防检查。
这帮士官个个都是年轻的儿男,打从陶莕媛身边经过时,都忍不住朝她左看了右看。
这当中,倒是有一个模样身形都透着一股子兵痞味儿的士官,却连陶莕媛瞧也不瞧,他厚厚的瓶底儿眼镜后面,一双眼睛只顾机警地扫视茶楼的门头、门槛。
这人是检察官陆成。
消防警全部进入茶楼后,“步话机”做了一通指挥,大家自散去各处,开始按部就班做消防排查。
趁这一刻工夫,门外两部车也掉过头来,车身立即掩住大门口,这使得陶莕媛再瞧不见茶楼内的情形。
一个女消防兵匆匆上了茶楼二楼,她是陆成检察院的同事李静。李静在回廊上找一处位置架好摄像机,调好镜头后,朝底下天井上站着的陆成打了个OK的手势。
陆成收到手势,才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来。他深吸一口气,再看一遍纸上抄的魏小天采访日志中提到的步骤,才走向玉墨石的天井当中。
天井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刻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四兽各有眼睛两只,拢共八只。
据魏小天采访日志中记录的齐楚元的说法,八只眼睛的眼球看似从玉墨石上雕刻浮凸而出,实际颗颗都是二尺长许的精钢栓杵,能够推入拔出,乃是照壁密室的锁钥。
开启这八只眼球,颇有一番说头讲究。八眼先有“天理”“人和”两层寓意,“天理”一层,即从青龙左眼起,按顺时针方向旋转,至白虎右眼止,八眼分别对应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
依八卦对数落座后,再从青龙左眼起,反向旋转一圈,取“人和”之意,又分别对应出袍哥堂口的八排大爷,依次为“龙头大爷、圣贤二爷、粮台三爷、管事五爷、巡风六爷、纪纲八爷、挂牌九爷、幺满十排”。
合“天理”,八卦有生克制化,求“人和”,大爷讲上下先后,袍哥既要在世间独行一道,便讲求在“天理”“人和”之间创制一套既有别于世俗社会又不同于教门宗派的新秩序,这样,又才推演出“天理”“人和”以外的第三层关系——“袍哥道”。
据齐楚元研究,历来只有得“袍哥道”者,才能开山立堂啸聚朋友兄弟,也才成得了龙头大爷,故此,“袍哥道”过去既无文载,亦无明传,一直只在龙头大爷间口耳密授,除此再不为外界知晓,即便四排、七排大爷,也不知其所以然。
“袍哥道”内容庞杂精深,齐楚元虽经多年考察研究,亦只能破解一二,所幸他破解的部分恰好涉及四兽八眼暗藏的数理密码,所以,他之前考察袍哥堂口时,才得以进入存世完好的“咽噜照壁”,而魏小天也是靠他教的这一套办法,进了桃星垣的照壁密室。
要打开通向“咽噜照壁”密室之门,须得按照“袍哥道”尊奉的数理顺序,从先而后依次启出四只神兽的八只眼睛。否则,纵使有人通“天理”晓“人和”,但循其中任何一道启开四兽八眼,都只会引得照壁坍塌、密室崩毁,皆无缘得见《海底》真经。
陆成按照记录中所教手势,揸开五指先行抠住青龙左眼眼球,随后手一使劲儿,眼球“砰”的一声弹出一截,总有寸把来长。复又将眼球压下去,再弹出,如此七个来回,一杆长近两尺的精钢栓杵才彻底脱扣,拔离了出来。
只这几下工夫,陆成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他舒一口气,挂在嗓子眼上的担忧早已去了八九成——既然第一杆钢栓能这样拔出,说明“萄荇苑”内“咽噜照壁”的机关布置仍合“袍哥道”祖法,这自然也就意味着,照壁之下定有密室,密室之中必有《海底》经书。
陆成之前最担心的,是“萄荇苑”的照壁、天井徒有袍哥堂口外表,其内并无密室、机关,假使这样,他唐突登门调查,不但一无所获,反而会打草惊蛇,还可能使整个调查工作陷入被动。
也正因为顾忌这一层,他这次才听进丛郸教的办法,说动领导动用人脉,做出这一场消防检查的好戏。
陆成来之前已经想好退路,如果在“萄荇苑”找不到机关密室,权当劳烦一帮消防战士给“萄荇苑”白做一回消防检查。
但现在,他按一套顺序依次将八杆钢栓全都拔出来后,就在抽离最后一杆时,眼睁睁见那方方正正的白石照壁就像装了升降机一样,伴着隆隆响声,徐徐沉入地下。
照壁壁身定有数千斤,待它沉入地下,轰的一声重重停住时,原先的壁座位置就空出一道通向地下的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