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强势啊！”我在心里暗暗吃惊。
马校长继续腼腆地笑着解释：“教导主任只是管教学，但是学校的主要问题不是教学，学生动不动就会断粮，吃不上饭，家远的学生没地方住，这还怎么上学啊。只有当校长，才能为学校争取更多更好的条件。”
马校长上任之后，四处拓展关系。学生的伙食费、服装、住宿的床、被褥、图书馆的课外书、操场上的羽毛球拍，还有义务支教的老师……几乎学校里的一切，都是马校长四处募捐来的。
“为什么不跟学生收钱呢？学校负担压力很大啊！”
马校长的回答让我再一次坐到了晋惠帝的宝座上，“孩子们都很穷，收费就会失学。即使吃住免费，也会有很多深山里的孩子上不了学，因为他们连买文具的钱都没有。所以我们每年都要挨家挨户地劝他们来，有时候还假装要牵走家里的牲畜威胁他们，让家长同意。”马校长笑得有点儿为难，又有点儿得意。
“可是，来上学的孩子越多，你的压力就越大呀！”
“不然我为什么当校长呢？不让孩子失学，是我的责任啊！”马校长表情依旧淡淡的，仿佛只是谈论着自己家里的孩子奶水够不够这样的小小家事，可是对我来说，实在是一句标准的豪言壮语。其实，也不算“豪言壮语”，因为他不是在说，而是一直在做。
把言语落实到行动才伟大。
马校长离开之后，我坐在阿七妈妈家院子里，开始绞尽脑汁地准备人生中的第一堂课。
小时候，总爱看当老师的妈妈写的工作总结。作为一个小学生，偷看小学老师写的工作总结，有一种“知己知彼”的成就感。当时印象最深，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就是“要想给学生一杯水，自己先要有一桶水”。这句话我明白，但是完全没感觉。老师给的这“一杯水”，就已经够我喝一壶的了。
但是现在，我深切地体会到这种感觉。
为了那40分钟的课，我花了几乎一天时间，来构思怎么深入浅出，引用哪些现有的资料，怎么有意思、有互动、吸引人、感动人，怎么做开场白，又怎么留作业。
幸好提前借的中国联通的上网卡在这里可以上网，又幸好妈妈提前传了秘诀给我，借着对马校长的感动带来的灵感，终于备出一节像模像样的环保课来。
这堂课的名字就叫作——和垃圾做朋友。既拟人地体现了“变废为宝”的主题，又有童趣避免严肃的教条。我为自己想出的这个主意暗自得意了很久，脑海里幻想着小朋友们对我又喜爱又尊敬的场景，自我陶醉着。
北京风味
天渐渐黑了，阿七妈妈又开始在厨房忙活着。我对自己饭来张口的全天蹭吃行为表示极大的内疚，决定让他们也尝尝我捉襟见肘的“北京风味”。
实在的阿七妈妈完全没给我谦虚或者客气的机会，爽快地按照我的要求找来西红柿、鸡蛋、土豆，然后把厨房留给我，走了。
我一边切着菜，一边在脑海里背诵着“炒土豆丝”和“西红柿炒鸡蛋”的制作秘诀。
如果妈妈知道我居然胆敢用这两道初级菜，以及比菜更初级的技术，代表“北京风味”给展示出来，肯定非常不屑。
倒油下锅之前，是有胸有成竹的气势的。虽然没怎么见过猪跑，猪肉倒是经常吃的。这两道妈妈的拿手菜，也是我最爱吃的，靠舌头就能分辨各种调料的种类和数量。
可是油热之后，就开始手忙脚乱了。他们这里的调料瓶和我家里的完全不一样。用各种没标签的小瓶放着，像是秘密的化学药品。逐一打开尝过之后，鸡蛋已经焦了。土豆的酱油显然放多了，黑乎乎的一团。西红柿炒鸡蛋的糖也放多了，甜得过分。我偷偷地尝尝，总算是“万变不离其宗”，形不似，还有神在。
把两盘菜放在晚饭桌上的时候，想起那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古语。“水土不服”显然不能担负全部的原因。兄弟俩互相望一望，挺起脊梁，准备代表北京接受检阅。
阿七妈妈、叔叔——阿七妈妈的丈夫、大妈还有我围坐在餐桌前。他们逐一伸筷子尝了菜，又逐一赞了好。但是接着看下去，他们的筷子就很少落在这两个菜上。尤其是西红柿炒鸡蛋，明显门庭冷落。
我只好自己狂吃。虽然是不够咸又仿佛太过甜，但毕竟是家乡菜，吃起来还是很习惯的。
饭毕，我无能为力地目送着我的两个半盘菜随着剩下的咸菜和用过的空碗被带到了厨房。第二天全天的每餐饭中，都再也没有见过它们的身影。按照通常的流程判断，后院的小七，应该正在愉快地享用“北京风味”。
自此，在残酷的现实打击下，我决定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教育事业”上来。
睡前躺在床上，想到明天可能要站上讲台上课，心里紧张得要死。虽然只是小朋友，但那也是好几十人啊！被好几十双眼睛盯着，我还能张开嘴巴吗？我会不会头脑一片空白？我会不会说话结巴？我会不会不知所措？他们会不会嘲笑我？会不会不信任我？会不会淘气捣乱？
山区的夜好冷，我不住地打冷战。
我有点儿后悔自己头脑发热冲到这里来，吃的不合口，厕所也不敢上。身体上的辛苦还都无所谓，可是被一群拖着鼻涕泡的小孩搞到紧张得躲在被窝里发抖，这实在太丢人了。
我真的很紧张，紧张到想一走了之，或者最好临时有个什么突发事件让我不能去上课也行。
这紧张到想要临阵脱逃的感觉好熟悉，通常都伴着一丝兴奋和刺激。
这感觉第一次坐“凌霄飞车”之前有过，恨不得抓住门口的栏杆死也不撒手；这感觉第一次主动给大学师哥写情书时也有过，情书放进邮箱，马上就后悔，想等着邮递员叔叔来取时再拿回来，因为实在预感到要被拒绝；这感觉刚工作时，第一次当全公司庆典的节目主持人时也有过，在后台背台本的时候，好羡慕那些能在台下安心看节目的同事；这感觉第一次一个人去欧洲旅行的时候有过，当时甚至希望签证没过，一个人在家看电影多么悠闲。
这感觉其实常常有，每次我想要做一件挑战自己的事之前，都会体验，都会有想要逃回到原本的平淡生活中寻求保护的冲动。就像离开温水的青蛙，如果突然被送进池塘，也会觉得危险想回到温水锅里图安逸。但是一旦勇敢迎头，或者被迫低头去做了，几乎所有这些经历都成为我一生值得骄傲的事情，值得怀念的回忆。我的胸怀和勇气也在逐渐被这些挑战，慢慢地拓展、累积。
没有对错，也没有成功或者失败，只要去做了，去勇敢地尝试了，就是成功。
正是这些挑战自我的事件，是我人生中的闪光点，是我活过的证明。
激励之后，我又对自己进行安抚：我可能晚几天再开始讲课，先听听课，熟悉一下情况，和老师们多学学。掌握的情况越多，心里越踏实，也许慢慢就不紧张了呢！
爱，是一个圆
第二天一早，去温泉完小实习，找找感觉。就算是“照猫画虎”，也得先观摩观摩猫。
温泉完小离阿七妈妈家走路只要5分钟。我到的时候，正是每周一例行升国旗。没有音乐，操场上的师生们静静地站着，对国旗行注目礼。场面很庄严，比我小时候大喇叭里放着国歌，护旗队员穿短裙，旗手戴白手套的升旗仪式更动人。国旗升到顶端，背景是群山环绕，蓝天白云。我见惯了城市里的国旗，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山里的红仿佛更艳。
我找到马校长，他说正好今天有个指导工作的教师领导要过来听课，正好一起。我于是跟着来到一间教室，正在讲古诗赏析，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
教室后面已经坐了很多人。一群工作人员中间，坐着一个“满脸语重心长，先家长之忧
而忧”的中年女教师，很像我上小学时，每个学生见之都有冲动拔她自行车气门芯的教导主任。
这是我时隔二十多年再进小学课堂，怀旧又新奇。讲台上，老师一字一句讲得很认真，带一点点口音，感觉很奇妙。教室里大概有五十个学生，规规矩矩背手坐好。一定是今天有“外人”来参观，所以格外老实。整个班整整齐齐地穿着蓝色的校服，校服后背上印着校训。从教室最后面看过去，五十个小后背，五十个“感恩、奋斗、发扬、贡献”。
我被这四个词击中了。“两耳书声啼不住，思绪已过万重山”。
把“感恩”作为校训，背在后背上，会不会特别重呢？
从这四个词中，能感觉到马校长沉甸甸的苦心。
这个学校得以正常运转，离不开很多好心人的帮助。而这些帮助，大多是由于马校长的呼吁和求助。
马学强成为“马校长”之后，变成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所有有机会的可能，他全都不放过。学生快要断粮的时候，他在网上发帖子求助，求他在外地工作的姐夫帮忙，也会通过在泸沽湖开客栈的亲戚向客人宣传希望得到帮助。他把自己的QQ号和手机号都挂在网上，所有的捐赠和支教都不拒绝。可以说，马校长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化缘，为了孩子们有饭吃，有学上，不断地到处求人。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如果不是为了学生，一定不会去求这么多人。也许这就是马校长笑容总是腼腆的原因吧。
我扭头看看他，忽然有点儿心疼。
所以他选择的校训，不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不是“自由、博爱、民主”，不是“文明、健美、求实、创新”，他希望孩子们能不辜负他的一片苦心，懂得感恩，继而努力奋斗，发扬所有接受到的好的信息，也能够对社会，以及别人作出自己的贡献。
接受帮助，再帮助别人。接受善意，再送出善意。接受爱，再回馈爱。
多么美好的画面。
我叫马铃薯
课后“教导主任”和大家一起开会总结。她介绍了一下自己特级教师的身份，再说说以往自己在教学生涯中获得的荣誉，再聊聊在“教书”这件事上自己的资历，然后形容一下自己从四川到云南山里来路途的艰苦。
如果知识也是财富，那她就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地主，把周围的人都当成了等着施舍的流浪汉，先痛陈家史，再炫耀财富。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听听“教导主任”有什么高妙见解。
她终于开始提建议了。
先批评有人不专心听讲，玩手机，说时眼睛用力盯着我，让我想起我的确拍了照片发微博，跟朋友分享教学现场。我垂下眼睑。
然后她提了一些关于教师的语音语调和板书之类的不关痛痒的问题。
然后，完了。
我为了不表现出情绪，低头离场。
如果她知道老师们要走几十里山路来学校，即使全部老师都上课还总是有班级没有老师，工资常年被拖欠，很多支教的老师不但没有工资还要自己每个月掏200块伙食费，老师们不但教课，还负责学生的生活起居……是不是能提些更有意义的建议？
我离开教务处，在操场上透气。马校长走过来追上我。
我刚要“吐槽”，马校长笑着迎上来，一句话把我噎了回去：“下节课你上啊？”
我的汹汹气势顿时“啪嗒”一声垮塌在地，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啊？
怎么……今天……就上啊？”
我在脑子里努力地捞啊捞，想找一些能拉得住的借口，让我能留在原地。
“学校每天都缺老师啊！今天又有好几个班都合并了，老师还是不够。你既然来了，
就去上呗。”
“啊，我，他们，我的课……准备得还不够好，还没给你试讲过。”
“你做的那个文件不是给我看过了嘛，写得不错，你肯定能讲好。”
“嗯……”我继续在脑子里捞着，找不到什么借口了。
迟疑间，马校长已经给我指了一间教室。
“就是这个班，三年级，上节课已经空了一堂了，下节课你过来啊！”
我顺着马校长的视线看过去，窗户边，门框旁，露出几个探来探去的小脑袋，几个调皮的男孩子眼睛里闪着光，轮流凑过来看一眼马校长和我，然后笑着跑开。
上课铃响了，我无助地向右转头看马校长，他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句“我有课”的尾音拖在身后。
再向左转头，教室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小朋友，半是害羞半是期待地看着我。我看到一个女孩的校服裤子外面套着蕾丝小裙子，还有一个男孩穿着阿迪达斯的运动鞋。他们的生活条件仿佛也没有描述中的那么艰苦啊？我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但马上又被拉回来面对教室的大门。
我的腿比脑子先动起来，走向教室。进门之后，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想着昨晚备课的内容和想好的开场白。
“上课啦！大家回座位！”
小朋友们动作迅速，推推搡搡地回来了。
“这节课我来给你们讲，高兴吗？”我故作镇静，佯装亲切，其实是在给自己找信心。
“高——兴——！”孩子们齐声大叫。他们真是太贴心了。
我好像感觉不到紧张了，因为没时间了，准备好的开场白是什么来着？我打开手电筒，在漆黑的记忆深处探索着。
“大家好，我叫马铃薯。你们叫我马铃薯老师就好啦！”我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同时找时间喘息下，组织后面的语言。
“我从北京过来。希望能跟你们成为朋友。今天我们一起上一堂关于环境保护的课。上完课之后，你们会认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是谁呢？我们先来一起听课。今天我们一起快乐地学习知识，希望同学们积极地发言。”
孩子们没什么反应，但是一切按计划进行，我开始逐渐掌握局面。
“很多人说：地球那么大，人类那么小，什么东西都用不完，为什么还要保护环境呢？可是，人口数量有60亿，而且发明了很多大的机器、厂房、飞机，这些都会对地球产生不好的影响。
“我们每天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不断地从地球上拿来的，可是现在，因为太多人在从地球上拿东西，同时还排放很多有害的气体、水等，地球已经受伤了。她已经不健康了。我们一起来看一些图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