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的手工围巾，带着摩梭妇女的情感和希望，传递着其所属民族图腾的色彩，一针一线，凝聚着古老的风俗和祝福，却在现代化机器生产的围巾面前败下阵来。我和他一样不甘心，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晚上，尼玛带我和丽江的朋友们一起吃烧烤，今天是他一个表弟的生日。尼玛的几个兄弟晚上在古城里的酒吧做舞蹈演员，下了班也活蹦乱跳地过来一起玩。
一落座，我突然发现自己被一群二十出头的摩梭小伙子包围了，各个有着康巴汉子的英武健壮，又有着舞蹈演员的灵巧帅气。这真让人心情大好。
“这是北京来的Mary。”尼玛向大家介绍我。
“什么？马铃薯？”小伙子们起哄。
马铃薯是摩梭人餐桌上离不开的食物，被叫马铃薯，我挺开心。
“咱们给远方来的马铃薯唱一首祝酒歌吧。”尼玛带头端起酒，兄弟们一起张口就唱起来，抑扬顿挫，悠扬婉转。唱着歌的他们轻松自然，彼此推搡着开着玩笑。听歌的我倒有点儿扭捏，除了站起来傻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多少数民族热情好客、能歌善舞我知道，清唱的“祝酒歌”我也听过，但那都是在电视里，但摩梭人为我唱起还是第一次。
歌里有对摩梭人的热爱，有不受拘束的野性，有天真随意的赤子之心，有生活中的满足和乐趣。
祝酒歌理所当然地以“干了这杯”作结尾。我还在苏里玛酒带来的眩晕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北京的朋友，你也唱一首家乡歌曲吧！”
所有人附和。
家乡歌曲？从小不擅长各种表演的我顿时呆了。
北京有什么家乡歌曲？“北京的桥？前门情思大碗茶？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我都不会啊！
想了半天，我小心地说：“那，你们听过《我爱北京天安门》吗？”
大家大笑，我就此逃脱。
山里的孩子成熟得早。过生日的摩梭小伙子叫格汝，才二十出头，看起来像二十八九岁，一副康巴汉子的成熟模样。
生日蛋糕端上来了，瞬间变成武器。一阵蛋糕大战过后，每个人都赤橙黄绿地挂着彩，心情也与之呼应地变得色彩斑斓。
我跟格汝化敌为友，一边仔细地擦着头发上的奶油，一边聊着天。
“格汝你都多大了，怎么还玩这种小孩游戏啊！”
格汝正在用纸巾擦着睫毛，他的眼睛刚才被一块“流弹”所伤。
“我是属蛇的呀。”
“啊，这么巧，我也是属蛇的呀！”
我们一起惊喜地大叫起来。格汝算了算，笑道，“你比我大4个月啊！”“呃……”
我没敢说话，只是笑，又心酸又得意地在心里回应他说：“我是比你大一轮零四个月才对啊！”
这是慈母的手，
儿时温暖的记忆，
这也是文化传承的手，
保存古老族人的智慧。
传统的民族图腾色彩，
叫我们不忘记来自何方。
老一辈的人说，
一定要用最天然的棉线，最虔诚的态度，才能织出衣物的温度。
我们于是遵循古法，
使用天然不加化学染料的棉线，
怀抱感恩的心，
用手工，
一织一线，
编出摩梭妇女就业的梦想，
织出摩梭人世代的尊严。
叫我们不迷失，
接受真实的自我，
我们也将这份诚心与祝福，
献给披上围巾的你。
——阿七尼玛次尔
阿七独支玛
第二天一大早，尼玛送我去车站。临走的时候，他说，我拜托你一件事，我想请你在村子里的小学讲讲环保。现在村里的垃圾很多，我希望他们从小培养环保的理念，保护环境，开始垃圾分类。
我不知道环保课该怎么讲，可是我答应了。
想想连日雾霾的北京，小学生们学英语学钢琴学奥数，却没人有机会认真地上一堂和自己的生活休戚相关的环保课。而尼玛，却已经在为家乡湛蓝天空下的环境未雨绸缪。
无论灰的天能不能再蓝起来，一定要让蓝的天一直蓝下去。
从丽江坐车到瓦拉别村，8小时的车程。一辆破旧的中巴车，一个狭窄的座位。我局促地坐下，双腿弯曲的夹角只能小于90 度，不知道在这个座位上被“囚禁”8小时会不会患上“狭小空间恐惧症”。事实上，出发没多久就因为道路泥泞堵车了。所以在我已经被压平的屁股和坚硬的座椅依依惜别的时候，它们已经培养了10个小时的患难感情。
中巴车上大概有20个乘客。看装束打扮，只有我一个不是本地人，像骆驼群里面一只羊，虽然心有期待也不免惴惴。我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情都没什么把握。一路都是泥泞颠簸的山路，我想睡一会儿，可是耳边回荡着高亢的《最炫民族风》，好像演唱者现场在耳边大喊，声音饱满得把车厢都撑得大了一圈。但是座位还是很小，我在有限的空间里施展着对双腿摆放的无限创意。
大概4个小时之后，我们停车在永宁县城吃午饭。车门打开，我驾驭着陌生的双腿，犯人放风一样扑到大自然的怀里。停车场附近可选择的饭馆不多，我默默地跟着同车下来的一位摩梭爷爷和几位阿姨进了一间小小的米线店。
店里吊着一台十寸左右的电视，老板和食客都仰着头，盯着电视看得津津有味。电视剧的主演长着亚洲面孔，却明显是配音，表演和情节设置像是20世纪80年代的感觉。
仔细分辨角标字幕，才知道居然是我从来没看过的泰国电视剧。摩梭观众和泰国电视剧的搭配生出浓郁的异域风情。
我随便点了个米线，躲在角落里对付着吃了两口。一会儿，隔壁桌的爷爷和阿姨主动跟我闲聊，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瓦拉别村。他们又问我去干吗，我说去瓦拉别村的小学。
爷爷问我是不是去当老师，我这个“老师”自觉不够格，没好意思承认。所以没接茬儿继续聊，只含糊地应了，然后埋头猛吃。
爷爷和阿姨们比我先吃完，他们结账时对着老板说了几句本地话，头对着我扬了一下。我猜到了些什么，赶紧站起来。老板说爷爷已经帮我把账结了。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爷爷对我憨笑着说：“你一个娃娃，去村里面当老师，不容易。这不算啥。”
我对着摩梭爷爷连说了几个无力却真诚的“谢谢”，继续坐下却吃不下米线了。心里觉得很惭愧，课都没有备好的我，一天老师没当，已经顶着支教的光环享受到了荣誉和尊敬。
吃完饭回到车上，继续一路颠簸。刚吃的米线在肠胃中翻江倒海，窗外绿地慢慢减少，田地里身着少数民族服装的村妇背着大筐艰难行走。远处的坡地上，有几头牛和几只羊在觅食。土黄的墙体上到处有手写的红色字体宣传语，如“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九年义务教育，上学不需要花一分钱”“送适龄儿童上学是每个家长的义务”等。我想起尼玛跟我说，宁蒗虽然是贫困县，但是对教育的重视程度在全国都是排在前列的。每到学期开学前，永宁乡几个小学的校长，都会亲自去每一个适龄儿童的家里，劝家长送孩子来读书。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世界上没有不到头的路。下午6点，我终于来到瓦拉别村口，见到尼玛的妈妈，摩梭手工“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摩梭手工围巾商标的拥有者，阿七独支玛。这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摩梭女性，村里人都叫她阿七妈妈。阿七妈妈长得很好看，是一种大气端庄的美。虽然大家都尊称她“妈妈”，但她其实只有四十几岁。半生操劳在她脸上留下了皱纹，能看出她年轻时一定非常美丽。我在阿七妈妈家住的一个月时间里一直试图找出她年轻时的照片以证明这一点，但是没找到。
阿七妈妈一见面就像对待女儿一样把我搂在怀里，用好听的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说“辛苦了”。我毫不生疏地挽起她的手臂，一种非常亲切温暖的感觉，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自家妈妈一样。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她很伟大；作为全村摩梭妇女的精神依赖，她很温柔；作为瓦拉别村委书记，她很干练。真正把手放在阿七妈妈的臂弯里，感受着她瘦小身躯的温暖和坚定的时候，所有关于她的光环都失去了意义，她就是一个亲切温暖得像母亲一样的亲人。
阿七妈妈热情地把我带进她家院子，帮我安置下来。
这是一个标准的摩梭四合院。房间都是木质结构，院子里一圈的花正开得旺。正房是“祖母屋”，是母系氏族里地位最高的祖母居住的房子，里面有“火塘”，是烧火取暖做饭的锅庄炉子，也是一家人团聚的中心。火塘上面是佛台，供着灶神，摩梭家庭的精神领袖。
理论上，院子里还应该有给年轻女孩走婚用的单独房间——“花楼”，估计是因为阿七妈妈家没有女儿，所以没有。院子左面的一排屋子，外间是堆满了纺织品的仓库，里间是尼玛和弟弟的卧室。尼玛在丽江，弟弟在县上读中学，所以这个房间暂时属于我。
屋子外面的窗户上挂满了麻线和样品。窗子下面的过道上有两架纺车，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老妈妈坐在纺车前，正停下手里的活儿对着我笑。阿七妈妈让我叫她“大妈”，大妈是远房亲戚，不会汉语，但是笑得很用力。
阿七妈妈带我穿过外间的仓库，进到我的房间。两竖一横三张床，中间一个小桌子。
很简单的布置。我的床上铺着一床白得和周围环境不相称的被子，阿七妈妈说是别人给的，第一次用。
我决定洗把脸就睡了，浑身酸痛，没什么胃口。
院子最左边的角上是厨房，厨房门口放着一口水缸。水缸里面是一家人饮用和洗漱用的水，每天用院子里的水井往上抽水，用水桶接了倒在缸里。
我按照阿七妈妈教我的方法，从水缸舀出一些冷水到脸盆里，再兑上一些暖壶里的开水。蹲在地上，用洗面奶胡乱地洗了把脸。把水倒掉之前犹豫了一下，觉得实在可惜。
又没什么别的用处，还是倒在了台阶下面，水顺着流到后院的土地上。
后院是露天的，红砖围墙之内是黑色的小土狗“小七”的天下，它负责看守厕所和菜地。刚被我泼过洗脸水的土路有点儿泥泞，走过去之后是茅房，里面另有一个水缸，用来冲洗便池。
参观完厕所，我自知绝无胆量晚上一个人打着手电，穿过一段土路去上没有灯的厕所，所以决定每晚8 点以后禁水。
睡前我趴在新被子上，一边捶打屁股努力让它恢复弹性，一边对自己进行积极的心理暗示：虽然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抽水马桶，房子有点儿简陋晚上有点儿冷，但是这些对于曾经在沙漠露营的我来说，都完全不构成威胁——而且，我还有新被子盖呢！
山区的晚上实在冷，我穿着毛衣就进被窝了。嘴唇有点儿干，我舔了舔，坚决不能喝水。
找了一圈，发现灯的开关在灯泡上面，又爬起来关灯。关上灯的一瞬间看到门口有一个惨白的人影，我吓得灵魂出窍，抖着双腿迅速爬回被窝。心里盘算着如果有异常，尽最大努力呼救的话阿七妈妈能不能听见。反正打110 是没戏了，最近的过来也得明天了。
惊魂稍定，我抱着被子屏着呼吸偷偷探出头来看。原来是外面房间仓库里有一个塑料模特，身着民族服装，披挂着围巾，背包若干，用于展示手工制品。白天进来的时候，屋子里面暗，没注意。现在，外面仓库亮着灯，里面屋子黑，映着塑料模特的脸分外白。
我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跟自己各种谈心，温柔的鼓励和强硬的命令，乃至刻薄的激将都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都不敢路过那个惨白的异族模特，走到外屋门口关上灯，再穿过漆黑的外屋，路过藏在半明半暗中的模特，再返回。
如果任灯开着，估计明天早上阿七妈妈看到会不开心。而且身处资源紧缺的山区，浪费电会很内疚。不然怎么好意思给小朋友讲环保课？可是……
不到20米的距离，我犹豫了20分钟，最后终于下决心爬出被窝去关灯。起床动作被分解进行，半坐、坐、起、伸腿、站立、挪腿，每个动作5分钟。蹭到外屋，关灯，再回来的过程快得没有知觉，路过模特时一股阴风让我打了个激灵，差点儿摔倒。最后终于爬回被窝，收集好四散的灵魂塞回窍里，压一压竖起的头发和汗毛，再一次回到有安全感的被窝，就是地震也绝不出去了。
关于“不怕吃苦”这件事，我再也不敢发言。一个废置的塑料模特不动声色就把我制服了，实在丢人。
亲爱的Z：
这个世界真大啊！
同一片天空下的生活，如此不同。
你离开我之后，我的世界变大了。
衬得你在我心中的比例，仿佛变小了。
虽然，那依然是最重要的一小块位置。
M
马校长
第二天一早，被阿七妈妈叫醒的时候他们一家已经吃完早饭了。屋外的木头小方桌上，只留下一副碗筷，孤零零地在等我。我不好意思地快速洗漱，蹲在地上，用脸盆舀了水洗脸、刷牙，然后迎接我在摩梭山区的第一顿饭——苦荞饼和酸萝卜。苦荞饼有点儿像玉米面饼，有股天然的香味。摩梭人几乎家家都会自己腌制酸萝卜，爽口下饭。
正吃着，温泉完小的马校长来了。
温泉完小这个名字，我也是到了这里才听说。温泉，是地名，瓦拉别村因为有一个古老的摩梭温泉，所以又叫温泉村。而完小，是区别于那些因为条件所限没有完整的1～6年级的学校而言的。
“现在有不够六个年级的小学吗？”
“当然有了，”马校长摸着脖子，憨笑着说，“温泉完小下面有五个村小，都是只有一、二年级的小学，每个离这里几十里山路，也归我管。”
“为什么只开到二年级呢？”
“呵呵，每个学校都只有一个老师，管不了太多孩子呀！”
听到“一校一师”这个答案，我觉得自己像是问出“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马校长长得很帅。黝黑，结实，笑起来总是带着一点点腼腆。但是藏在这腼腆笑容后面的“事迹”，绝对够分量，够力度。
“80后”的马学强18岁就当上了校长。当初学校因为他表现出色想要提拔他当教导主任，马校长“口出狂言”，要不就当校长，要不就什么都不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