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士）
我曾有一段时间住在世界尽头的衣柜里，推开门后虽然没有发生纳尼亚传奇，但我获得了崭新的人生。
狼狈
-你可以叫我顾惜朝。
-这可是《逆水寒》中的人物啊。
-我知道，但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人物，虽然我很少看小说。
顾惜朝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在最开始和我谈论了半天小说人物顾惜朝，她说顾惜朝之所以走上错误的道路，是因为环境在逼迫他，他本身是个善良的人，只是一步错步步错，便没有了回头的机会。她又说：“不过我是幸运的，我还可以幡然悔悟。”
顾惜朝说：“如果你要听我讲故事，那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得从头听起。”
顾惜朝的留学之旅始于一场激烈的争吵。7月初在上海是个无比炎热的时节，更催人心焦的是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茶几上的大学资料被她的母亲拍得震天响，她的外婆则坐在一旁的红木椅子上用老式蒲扇给自己扇风。顾惜朝分不清是因为停电没法开空调加剧了她母亲的怨气，还是她母亲越来越盛的怨气导致了这栋楼停电。
但是顾惜朝很清楚，随着这几天各本成绩线的一一公布，以及和往届录取分数线的对比，她的成绩就越发显得少得可怜，母亲势必是要发怒的。
顾惜朝的外婆在旁边一边扇风一边不咸不淡地劝道：“哎呀，你生气有什么用，你生气了分数又不会多两分的，你发火了，点招费也不会少两万的，还是吃点西瓜消消火吧。”
顾惜朝的母亲反手就将装西瓜的玻璃器皿用力推到地上去，西瓜汁溅得到处都是，玻璃碗在地板上打转，发出巨大的噪音，最后才缓缓打住。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我妈向来脾气不好，但是这一幕真的发生的时候，我还是怕得不行，冷汗顺着额头不停地流下来，看见那些西瓜汁就觉得是自己迸溅出来的脑浆。
-你外婆也被吓到了吧？
-嗯，她弯着腰一片片地去捡西瓜，这是不久前她才切好的。外婆带着西瓜坐了好几站路公交车才到我家，因为停电还爬了五层楼。看到西瓜被打翻在地上的时候，我特别难过，也特别委屈。
-为什么委屈？
-虽然考不好完完全全是我的责任，但我也不希望这样被对待，觉得自己连尊严都没有了，像被拍烂的西瓜，是不被需要的，多余又刺眼的存在。
随即顾惜朝被打发出去，去遥远的城市另一端寻求她父亲的帮助。顾惜朝的父母在她初中时离异，几年后她的父亲重新组建家庭，又过了一年，顾惜朝就多了个弟弟。
顾惜朝母亲的原话是：“你这样丢人的成绩，我和别人开不了口，你自己去找你爸。”然后顾惜朝就灰头土脸地去了。
顾惜朝的父亲安慰了她几句，告诉她自己会尽快想办法的。阿姨抱着弟弟也坐在一旁听她支支吾吾地叙述自己的困境。阿姨问她：“那你是想上一本、二本还是三本呢？你有不同的要求，也就有不同的价位。”
这下顾惜朝彻底说不出话来，又灰头土脸地回家了。
大概两天后，顾惜朝的父亲打电话给她母亲说，她这个成绩，如果要上稍微好一些的本科得花30万，想选专业还得花更多的钱。
顾惜朝的妈妈问，还有没有更好的选择，有没有更好的学校？她的父亲说，她这样，怎么还可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有学上就不错了。并且表示自己还有家庭要照顾，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很多钱来。
就因为这句“她这样，怎么还可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顾惜朝的爸妈在电话里大吵起来。
-他们吵架的时候我特别特别难过，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给大家带来痛苦。我曾经想，要是我当场开窗跳下去，他们也就都解脱了。
-但你终究没那么做。
-是啊，念头一闪而过，我是个胆小鬼嘛。
顾惜朝的母亲最终没有妥协，她曾经对顾惜朝说：“我这样优秀的人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功课一直非常好，你为什么没有一点遗传我？他们现在都放弃你了，因为你以后怎样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不能放弃你，因为我是你妈。”
顾惜朝和她妈妈说：“可是阿姨说了，你有不同的要求，也就有不同的价位。”顾惜朝的妈妈说：“再贵的东西也是有价钱的，你怕什么。”
最后顾惜朝的妈妈拍板决定，留学，去英国，要去就去最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
-可是去英国很贵啊。
-我们去留学中介咨询后，妈妈当时就底气不足了。我都被吓得有点退缩，心里直想着，换个国家吧。
-后来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当时家里的情况只能够支撑我出国两年的费用，所以思来想去，我妈将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卖房子的那天她还和我说：“现在连你的嫁妆钱都统统拿出来了，如果你在英国不好好学习，等你回来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但困难接踵而至，在下定决心好好努力后，她的雅思没有过关，而时间所剩无几，她必须立刻动身前往英国。于是她就在为了凑够学费家里不得不卖房子的情况下，还因为成绩不达标而不得不多读一年预科。
顾惜朝说，她一辈子都会记得母亲失望的脸，失望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站着气得发抖，似乎有万千辱骂责备她的话积聚在身体里，但是那些话根本不足以表达对她的失望。
预科生活
顾惜朝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这个国家，她说当时的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承受更大的压力了，一切都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管是母亲的失望，还是父亲不赞成留学的声音，抑或是亲戚朋友们的窃窃私语，都让她紧张、焦虑不安甚至无法顺利入眠。
-我每天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我也想努力学习，但是越着急就越做不到，最后就变成无止境的焦虑，以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那真是很糟糕的情况啊。
-非常非常糟糕，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我始终记得去英国的那一天，我拖着巨大而沉重的行李箱，背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登山包。那个包是我父亲问别人要来的过时的登山装备，磨得旧旧的，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得几乎变了形。不算瘦弱的我竟然被压弯了腰，我累得要死，觉得自己几乎抬不起头来。
-他们没有帮你吗？
-我的父母别扭地站在一起，父亲脸上还带着怨气，不停地看着手表。我知道他不满意我出国留学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他不满意以后每一年他要承担的那部分费用，我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出国我得罪了很多人。
-你心里有没有怨恨你的父亲？
-还好，因为我知道他还要养弟弟，现在念幼儿园很贵的，不是吗？
顾惜朝想要努力挺直背和他们道别，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不一会儿她又被压弯了腰，这下她只能看着他们的鞋子说话。
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哭的，然而并没有，她的父母反复和她说着“我们送你出去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念书”，“你要是再念不好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家底全用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用功啊”……她看着他们的鞋面茫然地点头，也不知道他们看见了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依依惜别，没有想象中的拥抱，有的只是现实的冰冷和狼狈。尽管顾惜朝知道他们说得没错，说的每一句都对，但还是觉得，这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不该是这样的。
-我觉得累，觉得狼狈，觉得自己马上要被压得趴到地上了。
-但你最终还是挺住了。
-因为不能趴着上飞机啊。
-对这一切感到很失望吧？
-虽然失望，但这就是我应得的吧。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是我自己考出了那样的高考成绩，又是我自己考出了那样的雅思成绩。用美剧里的话来说，就是我再三让家人失望，所以失去了他们的尊重。
顾惜朝的预科生活同样波澜起伏。因为英语实在不行，便被分到了最差的班级，里面大半是中国人，中国人中大半又是大陆人，还有些是台湾人和香港人。
学校分配他们两人一间宿舍，两间宿舍共用一个卫生间和厨房。顾惜朝的室友也是个大陆女生，比她先到一周。等她入住宿舍的时候，那个女生的东西铺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地散落在书桌上、柜子上，连顾惜朝的床上都挂满了她的衣服。
这个女生进门戴着耳机，看见新舍友来了也不打一声招呼，只是将放在顾惜朝床上、桌子上的东西都拿走了，随后背对着顾惜朝说了一句：“我这个人比较爱自由，我不来管你，你也别来管我。”
-老实说，我当时被吓了一跳。在国内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这样说话，尤其是女生之间无论实际关系如何，总是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我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直白到粗鲁的相处方式。
-这样一定让你感觉生活更加艰难了吧？
-还好，后来我们成为了彼此在英国最好的朋友，其实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把你划到安全范围内，就会对你很好呢。
互不干扰的清闲日子过了几周，她们才开始慢热地认识彼此，然后小心翼翼地交谈，她们就像英国人一样整天只谈论天气。因为这样，顾惜朝熟练掌握了很多描述天气状况的短语，算是意外收获。
一个月后的某天，她们一起在食堂吃午餐，学校食堂供应的食物不但偏咸而且冷硬，鱼块炸薯条、薯条炸鱼块，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可怕的料理。
她们吃着吃着，破天荒地开始谈论起一些留学生之间的八卦传闻。那个女生说道：“唉，你知道吗，听说有个中国女生在宿舍煮排骨汤，结果煮得太香了，一个英国男生当场下跪求婚。之前还觉得这个故事太扯了，现在再想想，又觉得很有可能是真的，英国菜实在是太难吃了。”
顾惜朝点点头表示同意，她说：“我们要喝点什么才行，不然真的咽不下去。”
这时候，同宿舍的女生不知从哪儿掏出两罐啤酒放在桌子上，推给了顾惜朝一罐。在很多故事中两个人一起喝过酒就算是朋友了，在这个故事中也是一样。
顾惜朝喝了口酒，咬了口薯条，突然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舍友，问道：“你知道吗，薯条和啤酒搭配在一起会产生奇怪的化学反应。”
舍友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你是说我们两个？”
顾惜朝摇摇头说：“没有，我说的是口臭。”
舍友再次茫然地反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组成一个叫作‘口臭’的组合吗？”
-那件事情之后我们就变成了朋友，她叫我薯条，我叫她啤酒。
-所以你们是“口臭”组合？
-“化学反应”组合啦……
顾惜朝的母亲经常在网上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好好学习，而让顾惜朝心烦的是，最差的班级往往学习氛围也最差。
顾惜朝在学习上最常见的状态就是半懂不懂、似懂非懂。每次她母亲打电话来，她都只能说：“你相信我啊，我有好好学习。”她的母亲又问她：“那你生活有困难吗？”接着叮嘱她，“别和同学闹别扭知道吗？别惹是生非知道吗？钱省着点用知道吗？我们送你出去不容易。”
-那时候我很愤怒，觉得我妈根本不关心我的感受，她只会一味地强调他们的不容易。难道我孤身在外就很容易吗？她不问我“你觉得开心吗？你和同学相处愉快吗？你每天的生活感觉如何”，而总是对我说，别惹事，好好念书。似乎在我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情就是别惹事和念书，而我本人这个存在根本就无关紧要。
-那你现在怎么想？
-现在我觉得，中国的爸妈大部分如此，他们不是不关心子女，只是一开口就是那样，这大概就是他们特有的关心子女的方式吧。不应该苛求更多，如果可以的话，苛求就留给自己吧。
-把苛求留给自己？
-这话是啤酒说的。每一次和我妈打完电话我总是不开心，就对着啤酒各种抱怨。后来啤酒和我说：“你妈已经拿出了前半辈子的全部积蓄来支持你，你就别再苛求她了。她所有的爱已经全部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就真的那么在意这些表达方式吗？”啤酒还说，“你看过《名利场》吗？里面的女主角Rebecca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她在人前总是宝贝前宝贝后，还要给他一个热情的晚安吻。这么一说，你还在乎表达方式吗？”
-啤酒看过很多小说啊。
-她就是小说看太多了才导致功课很差，但她说的那段话感动了我。然后啤酒又和我说：“你总是对你妈说，让她相信你，但是你又什么都不做。你再这样透支信任下去，也许以后就会彻底失去家人的尊重和信任，谁看你都像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说得很直接啊。
-这段话又让我想起了我雅思没过关那个夏天我妈失望的样子，气得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我妈这样了，如果再有第二次，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你打算怎么做？
-啤酒和我说，现在我们俩都是吊车尾，但是形势逼迫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能永远是一摊烂泥，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考虑，以后我们每天早上6点起来听英语背单词。
-你们真的做到了吗？
-做到了，因为没有退路，如果再退，就真的要到悬崖底下去了。
和看似难搞的舍友化学反应成学习生活上的好朋友，并不是顾惜朝预科生活的高潮部分，对于她来说，真正的考验和难题还在后面。
她的另两位舍友，共用卫生间和厨房的那两位，她们同样来自中国大陆。
-你不出国，就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奇葩那么多，也永远不知道女生也可以那么懒、那么脏，简直超出正常人类可以容忍的范围！
-她们到底干了什么让人发指的事情？
-她们从来不洗杯子、碟子，反正我没见她们洗过。她们把用过的脏碟子丢在厨房的洗碗槽里，然后越堆越高，最后当我想洗杯子的时候，发现碟子都已经堆到了水龙头的口子上，别人根本没法使用。
-我预感最后是你洗的。
-是啊，因为我要用厨房，而且我受不了那股子味道。
-那你有和她们说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