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现在做出新的决定:大学还是要办的。不过,只限于理工科大学。学制要缩短——三年制。教育要革命——不用考试录取,直接从工农兵中选拔,称之为:工农兵学员。
经过层层计划下达,117团这次只分到一个名额。团党委决定将这一名额派给5连。录取条件:明着有三条,暗着有三条。
明着的三条是:第一,男生、25周岁以下且身体状况良好;第二,家庭出身好,且直系亲属无重大历史或现行问题;第三,上山下乡两年以上,且表现良好。
暗着的三条是:第一,属于党团员骨干;第二,有群众基础(群众拥护);第三,家庭成员,包括所有亲属,必须没有任何政治问题,即:“社会关系清白”。
黑老彭对于暗三条中的最后一条做了特别说明。他说:“社会关系包括沾亲带故的所有人,七大姑八大姨统统都算上,连他嫂子家里的人也得整出个水落石出。”
暗三条的最后一条对我的刺激很大。因为有个心结。这个心结就是我的小舅跟左琳她大姐的婚姻。他们的离婚使我迈过了这道株连九族的政治门槛,但心里沉甸甸的,一点不轻松,像做了对不起什么人的事儿,特别是觉得对左琳有愧,对左家的人有愧。
党支部制定出推荐工农兵学员的执行方案:
第一步,召开班排长会议。传达、贯彻团党委关于“认真做好工农兵学员选拔工作”的指示。充分认识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及其政治意义。
第二步,全连大会传达、动员。
第三步,以班为单位不记名投票,产生候选人。
第四步,候选人在全连大会上表态(发表竞选演说)——说明为什么要去上大学,以及自我认识(自我评价)。
第五步,以排为单位在候选人中推荐一人。
第六步,各排把推荐的人选报到连部,由连队党支部集中各排意见之后,确定其中一人。
第七步,将连队确定的人选上报团政治处。由团政治处政审后批准。
其后的十几天里,我们就这样过五关斩六将。
我对自己当选工农兵学员的前景极为乐观。洪飞的条件虽然跟我不相上下,但他一直在二排工作,其他班排的人不一定了解他,而我的活动半径大,全连人都熟悉,得票率肯定会高过他。
左琳也是这样分析的,也很乐观。她说,如果我能到北大上学就
好了,有朝一日,全家人一定会在北京团圆。她还是把我看成一家人。她倒是担心我的文化基础太差。我实际上只念了两年初中,而北大地球物理系属于基础学科,是一个很难攀登的科学高峰。
那些天里,我想得最多的是达雅。我一走,她不就孤苦伶仃了?当然,我会给她写信,会等待她,会回来看她。她永远是我的达雅。但是,她必定会痛苦,会无依无靠。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去问问她,如果她想让我留下来陪着她,我干脆就退出竞选,拱手让给洪飞,来个高风亮节。可是,我知道这很荒唐。她不会让我放弃这个机会。总之,胡思乱想一气。天天都是这样胡思乱想。
说话间也就到了第三步——以班为单位,不记名投票选举候选人阶段了。
投票结果:总共产生候选人108名,占男生总数的百分之九十。这108将一律是自告奋勇。不记名的方法真绝,广大群众从来没有这样敞开心扉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愿。
黑老彭拿着选举名单笑得前仰后合,郭信良也“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李东山说:“他奶奶的,这帮混蛋玩应儿,真不着调儿,给点儿民主就想自由!怪不得蒋介石总想独裁呢。统统作废!以后别再整什么不记名的事儿,不但要记名,还得按上手印儿!”
黑老彭说:“对对对!不但按上手印,还得自己拿着上台上念,念完了放到档案里头。看谁还敢瞎整!没个王法了?”
于是,第三步作废重来。改成记名投票。
记名投票的结果:产生候选人20名。
党支部按照团部明暗三条的尺子一量,还剩下9名。这9名就成为候选人了。
9人中包括我、洪飞,还有张大伦。我暗自衡量了一下,张大伦虽然像老黄牛一样埋头苦干,但大家伙因为对伙食有意见而常常怪罪他,估计他的选票不会太高。其他6人的局限性都很大,有的人甚至默默无闻。那么,下面的这场竞争可能就在我和洪飞之间进行了。
我们9名候选人有两天的准备时间,然后在全连大会上发表竞选演说。
我的竞选智囊团阵容无比强大,成员有左琳、罗立华、韩本五十六、毛子、胡大林等人。这些人是明着的。暗地里还有黑老彭和宋福生。李子任和向靖宇也特地从团部打来电话来远程指导。
韩本五十六竟然把这种事儿拿出来跟呼延大侠说着玩儿。他因为打鱼的关系跟呼延建立了狐朋狗党的那种友情,晚上经常偷偷地跑到呼延的小窝棚里喝小酒,山南海北、胡打海吹。
呼延大侠问:“啥叫竞争?”
韩本五十六说:“就是两人争。”
大侠又问:“跟谁争?”
“洪飞。”
大侠哈哈大笑,说道:“还用那么费事儿,把这小子叫来喝酒,咱给他下点药儿得了。”
……
竞选演说在晒麦棚里举行。四百号人挤到一起,摆成体育场那种阵势,围成一个圆心。圆心就算是“讲台”。“讲台”容不下桌椅板凳,只有立锥之地。
我们9人用抓阄的办法确定了发言顺序,每人限时10分钟,仅限口头发言,不准拿稿。
第一个发表演说的人叫赵大军。他是一排一班班长,虎头虎脑的,全连最能干活的一个,不怕苦、不怕累,总是穿件破棉袄,气宇轩昂。
然而,这位大军兄弟显然没有精心地准备,第一脚就踢翻了台。
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就是力量——”
这句话刚一出口,会场就乱了营,一片骚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薛四吼了一嗓子:“毛主席没说这话!”
赵大军慌了神,把一只手放到头上去挠,挠了几下,没想出答案,便自言自语道:“怪了,那是谁说的呢?”
“高尔基!”
“高老头!”
“大仲马!”
“雨果!”
……
会场一片混乱、溃不成军。
郭信良慌忙站起来维持秩序。他展开两臂,平息着混乱的听众,大声命令:“静静——静静,别瞎吵吵!听着——听人家讲完!都虚心点儿!大军,接着说!”
大军站在拥挤不堪的会场中间,已经大汗淋漓。
贺大红在地上垫了块草帘子,正坐在赵大军的脚前头。她两只手托着脸蛋,歪着头,一双眼睛笑成两道细细的弯月,嘴张着,笑得无法合拢,好像在看滑稽戏。因为急着看下一个节目,她于是抬起脚,踢了赵大军一下,催促道:“快说呀——快说呀——”
赵大军转体三十度,避开贺大红那双挑逗的目光,面向一片新的听众,企图重打鼓另开张。但会场再也没能安静下来,他无论如何也稳不住心思,挽回不了颓势,接下的讲演就语无伦次、落花流水了。
第二个上场的人是田野,畜牧班班长,连队团支部委员。
田野一上场就引起新一轮的哄笑。他不知什么时候剃了个秃头,而又偏偏不敬军礼,慌慌张张地摘了帽子鞠躬。帽子一摘,滚圆锃亮的脑袋被棚顶的几盏电灯一照,立刻大白于天下。他就在乱哄哄的嬉笑中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接下来是张大伦上场讲演。
大家一定还记得,张大伦是个结巴。为了抑制紧张的情绪,他不敢看听众,两眼瞪着棚顶,两只手背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