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肯特郡已是碧草如茵,安德洛克庄园附近有一条小小的河流经过,基蒂和斯宾赛先生就在这条河边漫步。这是梅森先生去罗新斯面见他的女施主之后第七天的下午,基蒂脸上的伤已经看不出来了,黛娜在睡午觉,于是两人找到了机会,便出门远足,来到这个清新美丽的地方,一边踏着脚下的青草,一边望着小河里泛出的点点晶光,说着他们自分别以后双方都渴望已久的话。对于这对被大西洋分隔已久的情侣,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了,基蒂想知道他此次旅程的各种细节,因为温斯顿先生的信写得实在太简洁了,斯宾赛先生也想知道她在彭伯利的生活情况,她父亲去世时的情形,以及为什么要来安德洛克庄园当家庭教师。但话到嘴边,他们免不了还要先谈及自己最最关心的内容。
“真想不到,从在内瑟菲尔德见到你,到现在几乎已经有一年之久了,时间过得很快,又似乎很慢。”斯宾赛先生说,“很抱歉,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待在你身边。”
“不要紧。倘若你能够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会来陪伴我们的。”基蒂说。
为了自己没能及时出现,斯宾赛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温斯顿的信写得有点急了,但我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可这也使你为我担忧。”
“哦,这你千万不要责怪他,我非常感谢能够通过他写给温斯顿小姐的信得知你的情况,即便是担忧,也是我心甘情愿承受的。相对于你所经受的伤痛,我的这点忧心根本算不了什么。”基蒂说。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把我给你写了一半的信也寄走了,倘使我能够再清醒一些,定然会把它写完。”
“是的,我收到了,是他妹妹悄悄给我的。”基蒂的脸上泛起红晕,一阵轻风吹来,让她的一缕秀发也飘了起来,这使她看上去更加美丽。
“你知道吗,”他说着,停下脚步,就在一棵正在吐芽的小树旁站定,然后深切地望着基蒂,“在我知道自己中了毒箭,但还没有完全昏迷时,我有多么后悔没有在离开英国前向你求婚吗,可我又一想,倘若我那时和你订了婚,现在却客死他乡,那就会给你带来更大的伤害。这种矛盾的想法在我昏迷时的梦境里依旧不断出现,并且交替着占据上风,使我一会儿渴望拥有你的等待,一会儿又不愿使你伤心。但此刻,一切危险都已过去,我很高兴能够再次和你一起散步,倘使你不介意我曾经给你带来过忧愁,就请亲口告诉我,你愿意做我的妻子!”
听到斯宾赛先生亲口向她求婚,基蒂的脸颊变得更红。这就是她一心期盼的时刻,无论她的心里有多少矛盾,多少退缩,多少现实,她还是想要听到他向她求婚的,这种甜蜜感超越了她有生以来曾经感受过的任何一种快乐和幸福,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无疑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她微微低下头,垂下眼帘,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想要多品味一会儿这样的幸福,因为过了这一刻,也许她穷尽此生都不会再有如此心魂摇曳的时候了。
“凯瑟琳……”斯宾赛先生轻声呼唤。
基蒂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微笑迎向他的眼睛:
“你一定想象不出,我听到你这样说,心里有多么高兴,真的,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可是,你刚才说到你曾有过的矛盾,现在你得知道,我也有我的矛盾。我离开德比郡到这里来当家庭教师,是为了独立,也为了不使自己成为你的拖累,因为,倘使我们真的要在一起,这些现实就是必将面对的境况。然而,我知道即使我这样想,并且也这样做,甚至毫不在意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程度的困窘,对你而言依旧是不公平的,你没有理由为了我放弃你应得的一切,那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促成这件令人遗憾的事,但同时,我又是这么爱你,听到了梦寐以求的求婚,几乎想立刻就答应你。我是这样地矛盾,你都可以笑话我了。”
斯宾赛先生微微地、温柔地一笑,他拿起基蒂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掌心里,然后望着她,说:
“想不到我父亲的一个决定,竟然这么快就传扬了出去,我不知道在英国还有没有哪一个人不知道他已经剥夺了我的继承权。我很抱歉,这件事竟然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可这并不是定局,德·鲍尔夫人说过,倘使你能够回心转意,那么你父亲也同样会改变主意。”
“我不会回心转意。”
“但那样你就会失去坦格里安。”基蒂强调。
“坦格里安不会离开我们,我父亲愿意让斯蒂文得到它,这并不会使我感到遗憾,他是一个品德高尚又有才华的青年,配得上拥有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堡,而且,假如我们钦慕它的雄壮和美丽,想要住在里面的话,斯蒂文一定会盼望我们住得越久越好。虽然我退出后,斯蒂文就会面临和我相同的问题,但他眼下似乎并没有恋爱的迹象,至少我没有看出来,倘使他和我一样不同意与罗新斯联姻,也可以寻求其他的女继承人,至少在英国,还有不少名门闺秀可以供他选择。不过,亲爱的凯瑟琳,我这一次想和你说的话,不仅仅是请求你做我的妻子,更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美国。”斯宾赛先生说。
“去美国?”基蒂愣住了。
“是的。去了美国,也许你就可以不再矛盾,不再因为我被剥夺的继承权而感到内疚了。”
“为什么?”
“因为我在科罗拉多发现了一个富饶的金矿。”
“金矿?”基蒂惊讶地问。
“是的。我前一次在美国待了两年,在那次美国之行之初,我遇到了温斯顿,那时他在美国打理他的生意,整日思考着要如何提高他的纺织产品的质量,我却像一些英国贵族那样只知道四处游览,可是认识他以后,我发现自己非常钦佩他的工作能力,他为生活而努力,为亲人而拼搏,他的人生比我的更有意义,因为英国的发展正是借由他这种人的奋斗才越来越强大,而非我这类天天打猎下棋、实际上无所事事的贵族。于是,我也想有一些作为,因为我在剑桥上大学时选修过地质矿产学,便接受了温斯顿的建议,在科罗拉多北部勘探矿藏。温斯顿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年轻人,他说,英国未来的活力在于工业和商业的发达,而不是食利阶层的传统,对于美国他也有预见,他说最多三十年之后,西部探矿活动将会十分繁荣,倘若我能够抢在之前建立自己的矿区,就会比那些后来人有更多的机会。”斯宾赛先生解释道,“在四处勘探了一年半之后,我在一片荒山野地里找到了一条矿脉,当时我还当那是一条小矿脉,储量并不是很丰富,可尽管如此,我也为自己终于能够有所发现而感到高兴,温斯顿也为我高兴,在他的建议下,我就在美国注册并确定了这座金矿的所有权。我那时并没有打算立即开采它们,因为我还没有算好开采的所得究竟能否抵得过所需的花费。并且这时,我又辗转收到了一封我父亲写来的信,他称自己年老多病,身体不适,表示很想见我,因此命令我返回英国。我父亲是个非常古板的人,考虑到他年事已高,我便只能先回英国,等到日后再去处理我的矿山。”
“原来是这样,你父亲还好吗?”
“他看上去很好,想必给我写信时,只是有点头疼脑热罢了。不过,他要求我待在英国,我却不能答应他,为此他很生气。”
“你跟他提到过金矿的事吗?”
“没有。我前一次回到英国后并没有跟别人说起这件事,当然,也不会有人对此感兴趣,我父亲以及很多上流人士都认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英国贵族,应当拥有受人尊敬的财产,而土地、大宅、城堡、无数的佃户等等这一切,才是受人尊敬的财产,像温斯顿那样的商人和工厂主,即使再有钱,也入不了他们的眼睛。像我父亲这样思考问题的英国人比比皆是,何况,我也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矿,所以我并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斯宾赛先生说到这里,语气自信而且沉稳,“但是这一次,当我受伤昏迷的时候,温斯顿在闲暇里又去过我的矿区几次,他有了更大的发现,原来那是一条纯度极高的矿脉,那里不仅有丰富的黄金,近旁还有一条白银矿脉,简直可以说是整个科罗拉多州里最大的贵金属矿脉,不但富饶,而且易于开采!因此你看,你并不需要为我父亲剥夺我的继承权而感到内疚,而我也不会令你得不到应有的体面生活!”
基蒂听到这里,只觉得有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掌心,流到了自己的手心,进而流到了心中。她完全没有想到斯宾赛先生竟然在美国拥有一个金矿,这对她而言,的确像是从天而降的喜讯,使她一下子从害他失去继承权的阴霾中解脱了出来。
“在金矿开采的初期,我想我们的生活会过得比较简陋,假如你不喜欢生活在矿区,因为那与你一向都习惯的绿草如茵的英国环境不太一样,我们也可以卖掉金矿,虽然所获收益将会比开采它要小得多,但却可以凭借这笔钱在美国购买一个牧场,只要经营得当,我们就会生活无忧,并且可以常常回到英国看望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或者,我们也可以带着钱回到英国购买一个农庄,过一种安静的田园生活。总之,凯瑟琳,我们绝不会有衣食之忧,甚至能够生活得更好。”他又说道。
她拿起他的手,把它们送到唇边,轻柔又热烈地吻着。她感到她的眼里此时已经盈满了热热的泪,不是因为忧愁,而是因为快乐。
“这样的话,”她愉快地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求婚。是的,我愿意。而且如果你想生活在美国,我也很乐意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