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格莱先生在给吉英的信中提到了斯宾赛先生,但却只有一句,无法使她了解他的近况,但她又不好去问,只能把这份心思藏在心里,而在她看来,这份心思只怕要藏起来一辈子了。这么想了之后,她的心中又袭上一抹苍凉和无奈,此时此刻,夏日傍晚的暑气也无法让她感到温暖,不过,她轻轻地甩了甩头,想到父亲正在恢复健康,莉迪娅也要回家了,无论如何,一家人仍然可以宁静地生活在朗博恩,这倒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走着走着,基蒂看到从卢卡斯爵士府的方向走来一个年轻小姐,老远一看,她便认出那是玛丽娅·卢卡斯的身影。玛丽娅也认出了基蒂,两人便加快脚步,渐渐走近,最后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见了面。
“玛丽娅,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正想去找你,却不想半路碰上了,你要去哪儿?”
“我只是出来散散步,累了这些日子,很想好好放松一下。”基蒂说着,把阳伞收了起来,“你找我有事吗?以我们家现在这种名声,你来找我可是不大明智的。”
“你太多心了,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该来找你时还是要来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昨天收到我姐姐夏洛蒂的一封信,而且又听说前几天柯林斯先生正在你家做客,觉得这之间可能有点联系。”玛丽娅说,“虽然柯林斯先生身份体面,又是我的姐夫,我本应该喜欢他才是,可我从前对他并不了解,现在对他也没有多少好感,只不过因为他是我的姐夫,如果见了面,必须维持礼数罢了。”
“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评价柯林斯先生,要是他知道你这样评价他,怕是不会高兴的。”
“那可不一定,我看柯林斯先生能够听到的好评只会来自凯瑟琳·德·鲍尔夫人,那位贵夫人喜欢别人奉承她、听她的话,而柯林斯先生正好是这样一个人,成天对她感恩戴德,用那些我们都说不出口的华丽词藻恭维她,而她也回报给他许许多多的好评。但除此之外,我恐怕他根本不会再听到来自任何人的奉承话了,哪怕是他自己的妻子,也断然不肯这样奉承他。所以,他早就习惯了,再有我一个也不算多。”
“我记得你以前很怕凯瑟琳夫人的,现在倒不怕啦?”基蒂说道。
“我想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惧怕她了,这可多亏了你姐姐达西夫人,那回我跟她一起在罗新斯吃了几次饭,虽然没有完全学会她的态度,但至少比我从前要好一些了,反正,我们现在又没有待在罗新斯,就算要怕她,也要等到哪天再次见了面再怕。”玛丽娅冲着基蒂笑了笑。
“夏洛蒂还好吗?”基蒂问。
“她很好,怀孕七个月了,她自打一怀孕,就以这个为由,常常是一个人待在家里,鼓励柯林斯多去教区里的穷人家走走,多在户外打理花园,多去他的女施主家里承欢,总之,多多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行。”玛丽娅笑道,“不过,她虽然不在这里,却还是很关心好朋友的妹妹,所以才给我写了那样一封信,让我来提醒提醒你。不过,据我所知,你倒是一点儿也不需要提醒。”
玛丽娅从手袋中掏出夏洛蒂的那封信,递给基蒂,基蒂迟疑了一下,玛丽娅说没事,信中除了家常问候,其余就是那件与梅森先生有关的事了,而那也是夏洛蒂希望玛丽娅去提醒基蒂的内容。基蒂站在大树下,展开了那封信。夏洛蒂在信里说,亨斯福德教区新来了一个副牧师,人称梅森先生,柯林斯先生很喜欢与他交往,他也常到牧师府做客,但夏洛蒂却不喜欢他,理由是他打量女士们的眼光总是非常无礼。关于这个梅森,夏洛蒂信中的一段描述实在是激起了基蒂的怒气,信里这样说道:
其实就我而言,梅森先生来不来做客都无所谓,他倒也不会用那种眼光看我,但有一天我却于窗内听到了他与柯林斯在窗外花园里的对话,心里觉得很不安。梅森先生说他将来有财产可以继承,所以并不打算通过结婚挣到一笔钱,只想娶一个真正标致的美人儿。然后柯林斯先生就告诉他,在他所见过的、能称得上真正标致的美人儿而又待字闺中的,就要数他的表妹凯瑟琳·贝内特了,并且贝内特家丑闻缠身,未出嫁的女儿必定要成为老处女,所以这个时候前去求婚,必然不会遭到拒绝。梅森先生听了很感兴趣,表示想请柯林斯先生带他去贝内特家亲眼看看这位小姐,倘使她真的如花似玉,而他也能顺利得到她,那他就不会把柯林斯在教区里所做的那件不名誉的事告诉他俩共同的女施主。我不知道柯林斯究竟在教区里做了什么不名誉的事,但看样子他真的相当顾及梅森的话,因为他当下就表示要亲自带梅森去贝内特家走一趟,并说自己将尽力撮合这桩对双方而言都有利可图的姻缘。他们这么交谈了之后,第二天,柯林斯就带着梅森出发到朗博恩去了。
再往下,夏洛蒂又写了一段自己对于梅森先生的厌恶,称他品性猥琐,不但面对漂亮女士时失礼放肆,而且还会对柯林斯先生实施要挟,因而必定不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体面人,但梅森与柯林斯一样,在他们的女施主面前极尽讨好,所以在教区也算混得不错。夏洛蒂说她本想写信给彭伯利的伊丽莎白,但又怕如此辗转耽误了时间,怕基蒂在不了解梅森的情况下答应了他的求婚,酿下大错,于是干脆把信写给了玛丽娅,嘱咐她信上所说之事不可以告诉旁人,连卢卡斯夫妇都不能知道,只要尽快说给基蒂听就行。
基蒂看完信,心里充满了对夏洛蒂的感激,夏洛蒂为了给她报信,提醒她万万不能结下这样一门亲事,竟不顾自己的体面,在信中提到柯林斯可能在教区做出错事,好让她更加明白梅森的为人。
“你看到了,我姐姐真是用心良苦,”玛丽娅知道基蒂读完了这封信,便冲她一笑,“可她却低估了你,其实你已经自己料理了梅森,根本用不着她这样费心提醒。”
“哪里呀,我真得谢谢她,否则我都不知道那个梅森究竟为什么就这样跑到我家来和我母亲谈起我,还让我母亲先来劝我,被我拒绝了,但结果,我父亲的病突然就有了起色,他们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就走了,那个梅森都还没来得及向我求婚呢。”基蒂说。
“总之,梅森最好再也别来打扰你。让我想不通的是,罗新斯的那位贵夫人也一大把年纪了,经历的事情总比我们这些年轻人多,怎么就看不穿梅森的本性呢?”
“这恐怕就是贵夫人的特点了,像她那样的人,一向住的是豪华府邸,坐的是豪华马车,见的是唯唯诺诺的人。可是这世界上的人,却有数不清的品性,她想必从来都不知道,只要是对她毕恭毕敬的人,她都认为他们全是一个样。”基蒂把信递还给玛丽娅,迈开优雅的小步,一边说,一边在林边漫步。
玛丽娅也跟着她慢慢地走着,边走边说:
“夏洛蒂的信你也看了,所以也就知道她那里也并不是没有瑕疵的,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就是这样了。因而你也用不着因为你家里的事而消沉,反正我算是明白了,每一个家庭里,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不同的,就是有些事情外人不知道,有些事情外人知道了,从根本里说,其实没有区别。”
“谢谢你,玛丽娅。”基蒂由衷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们的,爸爸病倒后,就只有你还来看望我们。”
“那没什么,我还想着,等哪天你闲了,别忘了来找我,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去逛梅里顿了,听说有一家商店又从巴黎进了一批时兴的洋装,还有数不清的漂亮缎带,就算眼下没有舞会,我也很想去看一看呢。”
“你说到缎带,唉,我都感觉自己距离那些弹琴跳舞的时光已经有一个世纪那么远了,倒是真的很想再去热闹一下。我父亲眼下已经大好,我想我明天就有时间去梅里顿走走。可是玛丽娅,你知道梅里顿的人可都还记得莉迪娅的事情呢,他们见了我,不可能不在背后说三道四,见到你跟我在一起……”
“那就让他们说吧,”玛丽娅挽起基蒂的胳膊肘儿,与她亲热地并行在一起,“反正,他们说不说,我想我这辈子都只能成为一个老小姐,既然这样,那还不如保住一个好朋友,平日里还能一起说笑,一起逛镇子,不会孤独无趣。”
“说到老小姐,我只会比你更有可能获得这个头衔。”基蒂面带微笑,半是调侃半是认命地说。
“那我们这两个老小姐就待在一处做伴吧。”玛丽娅说完,基蒂就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微风伴着渐渐西沉的太阳,使朗博恩的夏日傍晚显得更加宜人。玛丽娅要在天黑以前回到家里,基蒂也打算早些回家,两人于是在轻松谈笑间分了手,各自回家。
轻风吹拂着基蒂耳边的一缕秀发,又将田野间野花的青涩香气吹向她的鼻间,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仿佛这趟回家的路途已然命定了她的未来。“那我们这两个老处女就待在一处做伴吧。”玛丽娅的话再次回荡在她的耳边,基蒂心想,玛丽娅说得对,出嫁的确是一件困难和复杂的事情,玛丽娅自知没有花容月貌,也没有财产,便不去考虑绅士们的眼光,也不使自己主动对谁产生好感,她似乎已然认命了自己的未来将会孤独终老。而基蒂自己,虽自认有几分容貌,但她既没有财产,眼下连家族名声也没有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对某位各方面条件都相当优越的贵族绅士痴心妄想,那最后暗自受伤的必然是自己。这样想着,她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命令自己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再对斯宾赛先生心存希望,他不在这里最好,倘使他有一天再次来到了这里,她也要对他敬而远之。
和玛丽娅的闲谈还勾起了基蒂的另一个想法,由于父亲这次生病,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已然近得不能再近地闯进了她的头脑。她决不愿意去想父亲有去世的可能,但她也十分清楚,父亲虽然病好了,但终有一天仍会离去,到那时,朗博恩便不再是她的家,她和母亲还有姐姐曼丽必须另找住处,母亲虽有一笔小钱,但靠着那笔钱的收益,要租到一栋体面的小房子,再雇上几个仆人,应付三个人的体面生活,却是负担太重了。因而,她必须从现在起,就要为将来做好打算,可她该如何打算呢,想来想去,基蒂觉得,只有去当教师一条路,无论是家庭教师,还是淑女学校的教师,哪怕是到某个乡村教会小学去教农夫们的女儿学习文化,也能使她自食其力。
这样一边走一边想,基蒂很快便回到了家里。她来到父亲的书房,这里空无一人,拿出纸笔,她开始给彭伯利的二姐姐达西夫人写信,说自己有意离家去当教师,过一种独立的生活,但由于自己没有渠道,不知道哪里可以容身,恳请二姐姐并姐夫能够记挂此事,待一有机会,希望能够举荐她,去当一名家庭教师或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