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芳把没卷好的“大炮”一扔,骑上马直奔陈堰镇,他要看看那个“天下第一旅”的旅长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赶到纵队指挥所,刚好黄正诚被几个战士押了过来。这个被神话了的“天下第一旅”的旅长,此刻低眉耷拉眼,步履沉重,上身穿着士兵服,下身却是将官呢裤,脚蹬高统大马靴,显得十分滑稽。
解押黄正诚的战士告诉李成芳:“这家伙换了上衣,下身还没来得及换,就被我们抓住了。”
李成芳鼻子哼了哼,吐出两个字:“熊样!”
黄正诚抬起眼睛看了看黑铁塔似的李成芳,又耷拉下眼皮。
战士们又说:“这家伙就是这个熊样,一路上就没敢吭声。”
谁知进了指挥所,一见陈赓,黄正诚那“天下第一”的神气又抖起来了,劈头说道:“你们这种打法我不服气。有本事咱们把部队摆开,那样胜了才算英雄好汉!”
陈赓满脸都是胜利者的笑,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在金丝眼镜后闪闪眨动,像猎人审视猎物一样把黄正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先朝李成芳撇撇嘴,又转过脸对押解俘虏的战士说:“人家说你们的打法不好,打胜了也不算英雄好汉。你们说呢?”
“报告司令员!”一个战士向前走了几步,胸脯一挺,“我看我们的打法顶好。我们消灭了‘天下第一旅’,我们把他这个中将旅长也活捉了,我们打了大胜仗!如果打胜仗的打法不好,难道打败仗的倒好了?!”
陈赓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指着黄正诚正色道:“你黄正诚也算是黄埔军校的学生,真不知道你都学了些什么东西!看来,你还不如我们的战士,打了败仗还在我面前说胡话。孙子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把这个都忘了吗?!”
黄正诚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哑口无言,半晌,才用黄埔军校晚辈同窗的口吻说:“老大哥,能……能给我一支烟吗?”
陈赓看了他一眼,对李成芳打了个手势。李成芳掏出烟丝纸条,卷了一支“大炮”,示意黄正诚,让他自己用口水黏住封口。
黄正诚接过“大炮”,左右打量,不知怎么对付这个“新式武器”。
李成芳乜斜着眼睛,用了很大的劲,才咽下那两个字——“熊样”!
四、战局陡转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至一九四七年三月
鲁西南 南京 延安
1
鲁西南作战一百天,刘伯承、邓小平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昨天,刚刚结束的滑县战役歼敌一万二千余人。今天一早,刘、邓二人出了野战军司令部驻地的村庄,双双结伴朝田野上走去。
此时的刘伯承五十六岁,邓小平四十四岁,两个属龙的四川人,相差整整一轮。刘伯承虎背熊腰,邓小平短小精悍。虽是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刘伯承依旧一身灰布军装,扎着腰带,打着绑腿;邓小平则散着裤腿,身着白衬衣,潇潇洒洒,无拘无束。
金秋的鲁西南,生机满目,色彩明丽。红的是火炬一样的高粱,白的是绽蕾怒放的棉田,那黄澄澄的则是一望无际的狼尾巴般的谷穗。阵风吹过,遍地流金,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馨香。
“好收成啊!”刘伯承很动情地和老乡们打着招呼。
正在收割谷子的男女老少停下镰,七嘴八舌,既敬重又亲热地搭话。一位老者用粗糙的双手搓了一个谷穗,噗地吹去壳,双手托着送到刘伯承和邓小平面前:“看看,看看这谷粒有多饱!一穗就差不多有上千粒呢!”这是土地还给农民后的第一次收成,又赶上了一个好年景,庄稼人的激动和感激之情是炽热挚诚的。
邓小平掏出香烟,嘶啦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香烟。他那种迎风点火的技术堪称一绝。吹谷穗的老汉赶忙掏出烟袋,找邓小平借个方便。
邓小平恭恭敬敬地给老汉点着了烟,见他挤巴着眼睛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老人家还有什么事?”
老汉讪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俺有个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请讲。”邓小平吸了一口烟。
“是这么个事。俺亲家住在鄄城,听说一个月前大军在那儿消灭了几千遭殃军,有这事不?”
邓小平笑着指指刘伯承:“这回你得问他,他是管打仗的。”
刘伯承也笑了,对老汉说:“老人家,此事当真。不光消灭了他们几千人,还捉住了他们的旅长,我亲眼看见的。”
“那……”老汉磕了磕烟袋,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怎么消灭了敌人,大军反倒从鄄城退出来了?”
“啊,这个问题提得深了。”刘伯承认真起来,“咱们得打个算盘。比如,蒋介石拿一百五十个旅,我拿一百五十个城,一个换一个。等到我把这一百五十个旅消灭完了,这一百五十个城还不是我的?!”
老汉一边听,一边掐指头算。等刘伯承说完了,他也笑了,挥着烟袋,对围着的人群说:“你们都听明白没有?这叫东消灭他一股,西消灭他一股。等到他没有人守城了,咱天下也就太平了。”
正在这时,晋冀鲁豫解放区《人民日报》的记者李普来了,说是奉报社的指示,要就一百天来的战局和形势采访刘伯承。
“你晚来了一步。”邓小平笑着指指那个老汉,“这位老人已经把头条新闻抢走了。”一句话,说得人们大笑起来。
“刘师长,”邓小平说,“既然人家记者来了,你就干脆开个新闻发布会。我呢,先到部队走走。”说完,穿过棉田,信步走了。
打谷场上,刘伯承和大家席地而坐,新闻发布会开始了。
李普:“我想请您以权威军事家的身份,谈谈蒋介石的战略战术,和近一百天的战局发展。”
刘伯承:“蒋介石的战略无非是全面进攻,想把解放区一口吃掉。他的致命弱点恰恰在于,他所进行的是出卖祖国压迫人民的战争。而现在已是人民的时代,这就注定了他的灭亡。
“至于蒋介石的战术,无非两条,一所谓步步为营,二即是并进长追。内战以来,他打我们就是用这两套东西。从今年八月十日以来的一百天内,我们跟他打了五仗,消灭了他十一个旅。第一次陇海战役,他是步步为营,我们搞掉他两个旅;第二次定陶之战,他改成并进长追,我们干掉他四个旅;第三次龙固集之战,他又改成步步为营,又损失将近一个旅;第四次鄄城之战,又是并进长追,送掉一个半旅。所以这次又换成步步为营,采取所谓战略的进攻、战术的防御了。结果呢?我们在滑县又吃掉他一万二千人。蒋介石是这一套吃了亏换那一套,那一套吃了亏又换这一套,有时候两套都带一点边。总而言之,他是‘翻过来牛皮渣,翻过去渣牛皮’。”
刘伯承一句四川土话,引起一片会心的笑声。
李普:“请您谈谈我军胜利、蒋军失败的主要原因。”
刘伯承:“我军胜利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我军士气旺盛。这是因为我们进行的是正义自卫的战争,士兵都是翻了身的人民,他们为保卫自己的翻身果实而战。”
“对着哩!”抽烟袋的老汉对正在飞快记录的李普插话道,“记着(记者)同志,你不知道,俺村的媳妇们都替男人要求参军哩。”
刘伯承笑着点点头:“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战士在战斗中莫不奋勇向前,以一当十。如果我们要进攻哪里,我们是攻无不克的;如果我们要坚守哪里,我们就是牢不可破的。而蒋介石的士兵都是抓壮丁来的,他们对我们有三怕:一怕夜战,二怕野战,三怕白刃战。再好的飞机大炮,也要人拿呀!你发动反人民的战争,谁来给你当兵?你把军队集中到前线来,后方空虚怎么办?老百姓发生民变怎么办?记者同志,你刚才已经听那位老人家说了,我们有独立民主和平的主张,实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农民都起来了,自愿当兵进行爱国自卫战争,这就是蒋军必败、我军必胜的原因。”
李普:“有些人不理解,我军打了胜仗,为什么又要放弃已经占领的城市?请您谈谈关于城市的得失问题。”
刘伯承又指了指那个老汉:“这个问题,刚才老人家已经提出并弄得非常明白了。是不是?”
“是着哩,是着哩!”老汉见刘伯承接二连三地把他抬出来,着实得意,小烟袋嘬得叭叭响。
刘伯承继续说:“战争的胜负决定于主力的保存或丧失。存人失地,地仍可得;存地失人,必将人地皆失。死守一城一地,无异自背包袱。而我们把这些包袱丢掉了,蒋介石却拾起来背上了。他背得越多,包袱越重,就越走不动。因此,蒋军暂时占领的那些城市,都是我们最好的钳制部队,它们替我们把蒋军紧紧地围困在那里,等着我们一个个去消灭呢!”说着,他转过脸问抽烟的老汉,“这位老人家,你刚才是怎么说的?”
“是这样,我们东消灭它一股,西消灭它一股。”老汉很认真地甩动着烟袋,“一股一股把它消灭光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刘伯承大笑起来,总结性地说道:“三个多月来,我们用冀鲁豫十七座空城,换得蒋介石六万多人。据说蒋介石认为这是一个好买卖,还要坚持做下去。好吧,让他做下去吧。用不了多久,就会像这位老人说的,一定能算出个天下太平的总账来!”
热烈的掌声惊飞了谷垛上的麻雀……
战争的局势正像刘伯承说的那样发展着。
一九四七年元旦,晋冀鲁豫野战军发起巨(野)金(乡)鱼(台)战役,在新的一年第一天的第一个钟点,全歼河南保安暂编第四纵队一个旅,毙俘敌四千余人,同时收复巨野、聊城、嘉祥三座城市。
消息传来,记者李普正在报社收听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新年献词。当广播中提到我军半年来消灭蒋介石四十六个旅时,李普真恨不得立刻告诉他——“再加上一个旅!”
而后来的形势发展得更快,到一月十六日巨金鱼战役胜利结束时,晋冀鲁豫野战军共歼敌正规军三个半旅,连同地方团队一万四千人;生俘敌旅长谢懋权、纵队司令张岚峰以下一万余人。
巨金鱼战役和华东野战军同期发起的峄(县)枣(庄)战役歼敌五万三千余人的胜利,给了国民党以沉重打击。蒋介石为挽救危局,急派陈诚到郑州、徐州部署“鲁南会战”,调集五十三个旅三十余万人,企图先击破华东野战军,而后转攻晋冀鲁豫野战军。
这是一招阴险毒辣的损棋,如不尽快打破,山东和冀鲁豫两个解放区将同时面临严重的危机!
刘伯承、邓小平通观全局,向南,向豫皖边区,向敌人的纵深处点了一个棋子——一月二十四日,第二次陇海战役发起了。
2
“回顾半年多的作战,不能令人满意,很不令人满意!”
在南京召开的军事检讨会上,蒋介石拍桌子了。一杯刚刚满上的白开水,“啪啦”一声摔在地上,震得会场人人心惊肉跳。这是蒋介石第一次承认战局向不利的方向转化,参加会议的人不知道他会把怒气撒在谁的身上,一个个低眉敛目,大气也不敢出。
蒋介石扫视了一下众人的神情,更加光火了:“没有把共军击败是失败,是极大的耻辱!为什么没能实现预期计划?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对敌估计不足是酿成诸多失误的一个重要原因。先是轻敌,受挫后又把敌人估计过高,由轻敌转为惊慌失措。要知道,无论估计过低或过高,都要受到惩罚!”
说这番话时,蒋介石感到自己的心都在流血。曾几何时,他信誓旦旦三至六个月消灭关内共军。三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八个月过去了,关内共军非但没有被消灭,反而越打越多、越打越强大了。这样难堪的现实让他以何颜面面对世人?
上个月展开的“鲁南大会战”,蒋介石也是抱了很大期望的。开战前,他传谕陈诚:“鲁南大会战不单单是一个地区之战。夺取临沂,歼灭陈毅主力,打开沂蒙通道,山东的问题便好解决了。不单山东问题,苏皖问题也解决了。这就可以把徐州和济南的强大兵团调来,会同郑州、西安、武汉五路大军于中原,先灭刘邓,横扫华北,那么孤悬关外的共军也就到了末日。所以说,此战关系党国命运,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没想到,鲁南会战的部署尚未展开,刘伯承却抢先一步发起出击豫皖边战役,一举吃掉十几个城镇的守军近万人,牵制了郑州绥署的主力不能东调参加鲁南会战,而使陈毅在山东集中兵力对付徐州绥署的部队,导致莱芜一役第二绥靖区副司令长官李仙洲被俘,整编第四十六师、七十三军、十二军等七个整编师五万余人全军覆没。
消息传来,军界政界一片哗然,要求陈诚引咎辞职。蒋介石下令撤销徐州、郑州绥靖公署,设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兼管郑州指挥所,由顾祝同坐镇徐州;中原的事不要陈诚插手了。
机构和指挥系统调整了,下面的仗怎么打呢?蒋介石发了一通脾气,宣布了一堆任免命令,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该骂的骂了,该免的免了,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抗战胜利以来挂上了空衔、丢了兵权的国防部长白崇禧,看到历来受宠的陈诚终于吃了瘪,心头不免生出一些快意,此时站起来说道:“我认为,目前首要的问题,是要重新估价敌军的战力。从这个基点出发,来评价我们全面进攻的战略是否现实,需不需要改变。”
白崇禧一语惊人,把锋芒对准蒋介石制定的全面进攻战略,着实让参加会议的人出了一身冷汗。奇怪的是蒋介石并没有发火,反而平静地问道:“健生,那么依你的意见呢?”
“作一些小的调整。”白崇禧推了一下金丝眼镜,“由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当然,全国有全国的重点,各大战区有各大战区的重点,不能笼而统之。”白崇禧卖了个关子,等待蒋介石的反应。
由全面进攻变为重点进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小调整简直是在动大手术,蒋介石能接受吗?
蒋介石出奇的平静:“说下去。你认为全国的重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