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翘悲壮地率领着他的第一九九旅疾驰羊山集,行走十余里,到了万福河南岸石家店。河对岸,刘伯承已部署了冀鲁豫第七分区和冀鲁豫独立旅的阻击部队,防守严密,炮火激烈。第一九九旅被阻于万福河南岸,数天不得前进一步。
王敬久天天用报话机催战,天天是“限令即日晚十二时到达羊山,否则以军法从事”!
七月十九日,万福河对岸突然停止了炮击。
王士翘对他的同僚说:“人家张好了口袋等着我们,明明是去送死,还是让我自杀了吧!有我在,你们就下不了台;我自杀了,你们倒好找出路……”言毕,王士翘拔出手枪。
左右压住枪口,对王士翘说:“反正都是一死,索性大家死在一处。”
这时援军第五十八师已经到了万福河附近,王敬久电告该师师长鲁道源:“整编六十六师是陈诚的基本部队,你们必须到羊山集去解围,否则陈总长不会饶恕你们的。”
与此同时,王敬久又授命第一九九旅归属鲁道源指挥。
在双重压力下,第一九九旅从对岸敞开的“口子”过了河,随其过河的还有第五十八师的第一个督战团。
王士翘过了河,进至距羊山集五里的万福庄。伏兵从路两边一跃而起,第五十八师的督战团见势掉头即逃;第一九九旅孤军抗击,半小时后,溃不成军。在混乱中,六个营长有四个被击毙,两个团长剩下了一个。王士翘头部负伤,眼见全旅官兵进了网,无奈只身逃往万福庄以北的高粱地,一直藏到午后,头部伤口血流不止。他想回去是死,躲在这里还是个死,于是走出来,向解放军投降。
宋瑞珂派出接应第一九九旅的一个团也被歼灭,最后仅有第一九九旅的连长姚辉和一个排长、两个士兵“杀”进了羊山集。
宋瑞珂听姚辉叙述了经过,半日无语,直到天黑,站在电台前口授电文:“校长,六十六师据死坚守羊山集,现已弹缺粮绝,料难再供驱驰……”
2
蒋介石乘飞机亲临开封督战。
按说他是无暇离京的。七月二十二日,美国特使魏德迈受总统杜鲁门派遣,就要抵华考察。事关国民党政府之前途,蒋介石一直期待着这个日子。再有三天特使先生即来华,准备工作千头万绪,须总裁考虑的事情繁缛复杂。但他还是登上了飞机。
七月初丢了郓城、定陶,第五十五师被歼;六营集一战,勾销了七十、三十二两个整编师;与此同时,连接南北的大动脉——津浦路又被外线出击的共军切断;七月十七日,山东南麻整编第十一师突遭陈毅部袭击;此危未解,羊山第六十六师又告急。切肤之痛使蒋介石连日来情绪浮躁,脾胃不振;想起孟良崮一战,痛失第七十四师,爱将张灵甫壮烈殉职,更是郁愤冲怀,绝不能让整编第十一师和第六十六师两支国军之精锐重蹈第七十四师之覆辙!
开封,蒋介石寓所小客厅。
顾祝同额头上沁满了细汗,笔直地站着。客厅里只有他和蒋介石两个人。
蒋介石问:“你调的部队呢?”
“都在路上,日夜疾驰,鲁道源已经赶到羊山附近……”
“那个王仲廉呢?”
“连日大雨,车辆辎重陷于泥泞。我已电催,限他二十三日前必须赶到羊——”
蒋介石呼地从藤椅上站起:“他现在哪里?!”
顾祝同惶惶然:“王仲廉部在龙凤集附近。”
“告诉他,二十一日赶不到羊山,军法从事!”蒋介石愤懑地说,“以我的绝对优势,竟每为劣势之共匪所制,究其最大原因,就是这些昏庸之辈精神不振,每存苟且自保之妄想;既缺乏同仇敌忾之认识,又无协调一致之精神;束手让共匪所制,取辱招患……”
蒋介石突然以手击胃,亢奋的情绪导致胃部一阵阵痉挛。
“校长!”顾祝同慌乱地叫了一声,从玻璃凉杯里倒出一杯水。蒋介石接过水杯,看到顾祝同颤抖的手,语气转缓:“墨三,我把山东、鲁西南都托付给你了。对你的信任,是在他人之上的。”
“学生无能,辜负了校长的栽培、厚爱……”
“南麻的十一师你怎么安排的?你坐。”
“令黄百韬第二十五师翻越九顶连环山,黄国梁四师越过沂水河,李弥的八军放弃临朐,三部会合向南麻进攻,解胡琏十一师之围。”
“好。”蒋介石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推,说,“南麻就这样。我这回再不能放过刘伯承!”
蒋介石步子急促地走到客厅一角的沙盘前:“他不是要吃掉我的六十六师吗?好,让他吃!六十六师是个铁核桃,他那里啃着,我这里五个师从背后杀过去。”说着,他把手一挥,“我就在巨(野)金(乡)鱼(台)来一个会战!”
顾祝同情绪也高涨起来:“我三十个旅,二十万兵,打不垮刘伯承也要把他赶过黄河去!”
“不!绝不能让他跑!这回我要把他消灭在巨、金、鱼!”
“校长高见。全歼刘伯承部,便铲除了中原之大患,也就确保了山东战场。”
这时,随蒋介石同机而来的陈布雷走进来:“主席找我吗?”
蒋介石指了指藤椅:“坐。”
这位“文学侍臣”一身白素的杭纺衣裤,他刚刚在藤椅上落座,蒋介石便贸然一句:“那篇文章发了没有?”
陈布雷立刻明白蒋介石所指:“已经发出,最迟后天见报。”
他们说的文章是蒋介石授意陈布雷写的《黄河归故势在必行》,这是蒋介石放出的一只探测国际舆论的气球。自从刘邓跨过黄河天险,全国乃至美、英、苏以及世界哗然,蒋介石如鲠在喉。鲁西南局势不断恶化,他跃跃欲试,预谋炸开黄河堤口,水淹刘邓,让黄河第二次参战,但又怕遭全国以及世界舆论的责难,于是命陈布雷亲笔撰稿,炮制了这篇署名“水利专家”的文章,鼓吹黄河归故,以此投石问路。
陈布雷回答了蒋介石,又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不到万不得已,我以为还是不走这着棋为上。”
蒋介石说:“我准备在巨金鱼会战,万一……就只有如此了。”
顾祝同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能问,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忽听蒋介石叫“墨三”,他忙站起。
“墨三,给我安排个记者招待会。”
顾祝同眼里打着问号,他知道蒋介石一向不高兴接见记者。陈布雷也狐疑地看着蒋介石。
“要中外记者都参加。”蒋介石又补充了一句。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内,在陕北的小河村,毛泽东正站在院子里,亲自指导卫士搭凉棚。卫士们砍来很多柳枝,挖了坑,埋了柳杆,横一枝竖一枝地架起来,将棚顶扎得像彩楼。
第二天,中共中央前委扩大会议就在窑洞外的凉棚下开始,来参加会议的有林伯渠、贺龙、彭德怀、陈赓等人。
陕北的太阳在七月里更是火辣辣的,好在凉棚四下通风,倒也不十分热。
毛泽东轻轻击掌:“请咱们的军委副主席兼代总参谋长周恩来同志谈一谈。”
周恩来:“还是请主席先讲。”
“也好。”毛泽东稍停,很随意的样子侃侃而谈。他首先讲了当前几个战场的局势,接着分析了敌我力量的对比,然后说:“为了加快胜利的进程,我们必须将主力打到外线去,打到蒋介石的鼻子底下去!这是一个转折,从反攻转为大踏步进攻的转折。事关重大,所以请了你们这些诸葛亮来。蒋介石搞了个‘双矛攻势’,一个拳头打山东,一个拳头打陕北,想迫使我们在华北与他决战。可是他的两个拳头这么一伸,胸膛就露出来了。我们呢,紧紧拖住这两个拳头,然后对准他的胸口插上一刀!”
周恩来在地图上画个圈,接道:“这一刀就是刘邓大军。他们已经渡过黄河,正大闹鲁西南。待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之后,他们将以出其不意的动作挺进大别山,直捣蒋介石的胸膛。可以这么说,这是给蒋介石的致命一刀。”
“那么我们呢?”陈赓高声大喊,已经蹲在凳子上。
“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主席、弼时和我的意见是,陈谢兵团不到陕北来,而是掉头向南,进兵豫西!”周恩来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一指,“这是第二把刀。这两把刀要相互配合。此外,还要有第三把刀。”
任弼时拿下红木烟斗:“陈粟兵团兵强马壮,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往胶东,把蒋介石的‘右拳’尽量往海边拖;另一路过黄河,进军豫皖苏。”
贺龙也蹲在凳子上,烟斗吧嗒得很响:“刘邓对着前胸开刀,陈谢打他的肋骨,陈粟击其侧背,挺厉害的三把刀哟!”
周恩来在地图上又画了第三个圈儿。
彭德怀凑近地图,稍许,说:“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形势?”
林伯渠推推眼镜:“这分明是个‘品’字嘛!”
毛泽东上前,指着三个圈圈:“正是一个‘品’字形阵势。我三军将在江河淮汉之间互为掎角之势,机动歼敌。蒋介石的日子恐怕更难过喽!”
彭德怀说:“我打榆林,诱敌北上,把蒋介石的‘左拳’再拖到沙漠边缘。”
毛泽东:“好!这叫‘三军配合,两翼牵制’。”
周恩来:“按照这个战略部署,我们就有可能在战争的第二年实行新的战略方针,举行全国大反攻,把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
凉棚下气氛活跃。
陈赓喝了一碗水,擦着胡子上的水珠说:“中央的决策英明!”
毛泽东:“话不要说得太早,要靠事实证明。”
周恩来:“中央决定,由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第九纵队、第三十八军、太岳军区第二十二旅组成陈谢兵团,陈赓任前委书记。这个兵团没有司令员,没有政委,没有兵团指挥机构。军政指令都由第四纵队机关下达,陈赓负责全权指挥。”
陈赓:“任务还怪重,我就要当过河卒子了!”
毛泽东:“你在晋南打的几仗,把蒋介石吓坏了。现在你过河去,再吓吓蒋介石,这一次要把他吓疯!”
“他现在离疯也不远了。”陈赓很自信。
毛泽东从旧木椅上站起身:“战略全局的中心环节就是刘邓大军向大别山跃进。中国历史证明,谁想统一中国,谁就要先控制中原。今天,中原逐鹿,历史将掌握在我们手中。”
3
天似乎被炮火轰塌了,大雨不停,肆虐的风疯了似的东冲西撞,呜呜地呼啸着。
刘伯承来到前线。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腿往下流。陈再道、陈锡联面对刘伯承站着,彼此离得很近。
刘伯承摔掉帽子,这是他不常有的动作。
“仗打得太蠢!太蠢了!”刘伯承头顶上那道伤疤由于动怒而泛着紫红色的光,嘴唇被冷雨激得没了一点血色,“不管你是多么高的指挥官,权威有多么大,即使一个口令能使成千上万的人向你立正,你也没有权力让哪怕是一个士兵作无谓的牺牲!歼敌三千,自损八百。一个指挥员不但要负歼敌三千之责,也要负自损八百之责!不能随便死一个人!”
刘伯承转过身,面对窗外哗哗的大雨,宽而厚的脊背急剧地颤抖着。
“司令员,仗没打好,责任在我。”陈再道说。
陈锡联:“三纵担任总攻,打羊山我是总指挥。司令员,处分我吧!”
刘伯承转过身,喘息仍不平静。
陈再道面带愧色:“我们的主要问题是轻敌。连打了几个胜仗,开始麻痹大意了,对敌人的防御能力估计过低,对敌情侦察得不详细。第一次攻击,五旅报告说攻下了‘羊尾’——因为天黑,对地形不熟悉。其实只占了几个小山包,并没有真正占领‘羊尾’。听到‘羊尾’攻下了,我就让四旅向羊山集攻击。结果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用火力向我反击。部队队形密集,遭到炮火杀伤……”
陈锡联接上说:“我们三纵过黄河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参战。兄弟部队攻郓城、拿定陶、打六营集,更挑起了我们急于求战的情绪。士气高本来是好事,但忽视了潜伏着的急躁、蛮干情绪,对敌情的侦察不够细致,工事做得也不够坚固……”
“就凭硬冲了,是不是?”刘伯承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还想说什么,眼光落在陈锡联的脸上。那张脸比几天前瘦了一大圈儿,胡子像一蓬乱草,双眼布满了血丝,眼角上结着两坨黄黄的眼垢。刘伯承又转向陈再道:一身泥水,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起,两条细长的泥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那是战争给这位出生入死的老战士留下的印记……
雷电在屋脊上炸响。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雨水。他曾无数次为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爱将自豪,在他们身上保留着充满泥土气息的朴实气质,又处处显露着军事指挥员的果敢、坚韧和威严,这是战争造就的一代革命军人的典型特征。
“几天没睡觉了?”刘伯承戴上眼镜,语气显然缓和了,“越是胜利,越要细心谨慎。打了半辈子仗,应该认识战争了。”刘伯承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怎么样?羊山还打不?”
陈锡联肩膀一颤,陈再道猛地抬起头,几乎同时喊道:“打!当然打!”
刘伯承递过军委的电报:
刘邓对羊山集、济宁两点之敌,判断确有迅速攻歼把握,则攻歼之。否则立即集中全军休整十天左右,除扫清过路小敌及民团外,不打陇海,不打新黄河以东,亦不打平汉路,下决心不要后方;以半个月行程,直出大别山,占领以大别山为中心的数十县,肃清民团,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吸引敌人向我进攻打运动战。我们已令陈赓纵队并指挥太行纵队、五师、三十八军共七万余人,八月下旬出豫西,建立鄂豫陕边区根据地,吸引胡宗南一部打运动战。
刘伯承:“中央正在陕北召开会议,对我们挺进大别山,实行中央突破,又有了进一步的部署。蒋介石让我们打急眼了,十九日到了开封,扬言要在巨、金、鱼跟我们会战,现在有五个整编师、三十个旅正朝鲁西南运动。你们看,迅速攻下羊山有把握没有?”
陈再道:“蒋介石调的援军还在路上,就近的金乡之敌已没有再支援六十六师的力量。我看迅速拿下羊山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