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范辰光却不答应,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今晚形势对他有利,他平时受岑立昊的气受够了,他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要乘胜追击。范辰光端着酒碗,心平气和,说:岑股长没错,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兵,志愿兵也是兵。当年在教导队的时候,你就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天生就是一个小人,我没有自尊心,没有人格。今天你教育了我,我知道了,我要尊敬首长。我敬你酒,你当首长的可以不喝,但我不能不敬。这样,我敬你三碗!
说着,啪地一个立正,先是向岑立昊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双手端起酒碗,仰起脑袋,像牛一样咕咕咚咚地饮了下去。
岑立昊慌了,赶快站起身来,说,老范,你这是干什么!
范辰光不理他,接着又拿起瓶子倒酒,黄色的液体和泡沫一起在杯中上涨,范辰光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岑立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翟岩堂,又投向刘尹波,再投向周晓曾,最后又投向韩宇戈,这一圈巡视下来,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他们都用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表情,并且是深情的目光看着范辰光,而似乎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岑立昊在绝望中端起了酒碗,说,对不起老范,我喝多了,原谅我吧。
范辰光用含着眼泪的眼睛朝他笑了笑,说,首长,你是我军栋梁,现代战争离不开你,我们小卒子别的做不来,代首长喝点酒吧。
说完,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敬礼,然后高山流水一般地把酒喝了下去。
喝完了,又倒。
这下岑立昊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了,呼啦一下离开座位,走到范辰光的面前,按住了范辰光的手,喝道:来人啦,拿大碗来。要喝,咱俩一起喝!
几只青瓷大碗拿过来了,三瓶到了三碗,岑立昊把两手一摊说,弟兄们,我岑立昊今晚错了,伤了老范的心,扫了大家的兴,破坏了尹波的好心情。我今晚第一次知道了我的性格有多么大的缺陷,为了向各位赔罪,这三碗酒我干了。
刘尹波冷冷地说,那好,你自己干吧,我们就不奉陪了。
如果说在刘尹波的婚礼酒会上岑立昊吃了个败仗的话,那么,半个月后,当苏宁波那封信送到岑立昊的手上,那他受到的就是精神和肉体双份重创,就差点儿没就被歼灭了。
岑立昊终于明白了,苏宁波不可能来彰河市了,当然也谈不上跟他结婚了。早在省立艺术学院就读的时候,她就遭到一个叫做章直达的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几近疯狂的追求,而这个青年画家的母亲恰好是苏宁波的母亲青少年时代的闺中密友,在解放战争中一同参军,一同进城,又一同参加朝鲜战争。现在,章直达的父母都在北京工作,而且身居高位。
自然,苏宁波要为自己的初恋和爱情进行抗争,也进行过宁死不屈的抵御,但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坏了岑立昊的事,天长日久了,当苏宁波发现了章直达无论在才华还是在人品都不在岑立昊之下,加上他疯狂地示爱,再加上他在美术界乃至国际美术界军队美术界的巨大影响之后,她就有道理动摇了。
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幸福的开路先锋,爱情是以感情出场,以幸福的婚姻谢幕的,当情感成为幸福的障碍,那它就只有后退一步了。再说,她只是同岑立昊恋爱过一阵子,但这并不等于她必须嫁给他。
岑立昊确认苏宁波移情别恋,已经是1983年的年底了。彰河市西郊机场寒风呼啸,营房的门窗玻璃上挂着巨大的冰凌。岑立昊的心中更是冰冻三尺。偶尔走到营房西边,眺望远天血红的夕阳和在夕阳下萧瑟的枯木,内心的悲怆冉冉升起,但是他严格控制了每一滴泪水。他很震惊,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苏宁波离他而去,而是这届有始无终的爱情在他的心灵深处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怎么可能?她是那样的爱他,那样的依恋他,甚至崇拜他,然而,说分手就分手了,落花流水春去也。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回忆他和苏宁波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一遍一遍地分析分道扬镳的最初根源,一遍一遍地寻找力挽狂澜的途径。在西郊机场转悠了几个傍晚,他做出了一项决定,他不能沉默,不能放弃,他要战斗,他要象骑士那样为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尊严同那个名叫章直达的未曾谋面的混蛋决斗,他要血战到底,夺回他的爱情和尊严。岑立昊是何许人也?岑立昊乃岑老虎也!作为一个军人,别说祖国和家园了,连自己的初恋都被别人掠夺了,那算什么?奇耻大辱!
怀着一腔战斗的激情和必胜的信心,在春节前的第五天,岑立昊向团里请了假,名义是探亲,但他欺骗了组织,他买了一张前往省城的火车票,直奔爱情战场而去。那么多帝王将相都为爱情而发动过战争,那么多仁人志士都为爱情以身殉职,他为什么就不能。为爱情而死,就像为祖国和家园献身一样,虽死犹生。
那一路上,他幻想着自己就是一名纵马挥刀驰骋草原的勇士,是拔剑出鞘勇往直前的亚历山大,他设想了很多场面和结果,譬如直接跟他摊牌,以彼此的爱情发展史作为斗争的武器,以情动人;譬如采取强硬的态度,指责他浑水摸鱼夺人所爱,以理服人;再譬如,以苏宁波为突破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述利弊,劝她回心转意。他甚至设想,在他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书生意气优柔寡断了,他再也不能怜香惜玉心慈手软了,他要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在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的时候,捷足先登,迅速使她成为名不符实的新娘。他要羞辱她,甚至强迫她,他要通过羞辱和强迫她,达到羞辱和强迫一切企图葬送他的初恋的那些混蛋们。
火车越是抵近省城,他的血液就越是发烫。到了最后,战斗的激情和厮杀的欲望已经远远大于争夺爱情的目的,至于能否拉回苏宁波,已经变得非常不重要了。
然而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
苏宁波还在学校,她是回来办手续的,她将先走一步到北京,等待章直达的调动,这些情况是岑立昊事先侦查清楚了的,但是,他没料到章直达不在省城。
苏宁波接到岑立昊的电话,并不惊讶,她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岑立昊的预约。当天下午,还是在省军区的招待所里,她只身赴约。进门之后,岑立昊见她身后没人,有些意外,表情居然尴尬起来,硬着头皮问道,他呢?
苏宁波靠在门上,反手把门锁上了,说,跟你正好相反,你南下,他北上,昨天到哈尔滨了,他们家今年在那里过年。
岑立昊顿时泄气,手足无措,浑身的劲没地方使,傻傻地看着苏宁波,半天没话。尤其是苏宁波反手锁门的动作,让他一阵心虚。他不知道苏宁波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是什么意思,都是不好的意思。
苏宁波站着看了看岑立昊,不理会他的失态,在他对面的床上很优雅地坐下,笑笑说,你要找的是我,我们的事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来了断,与他无关。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岑立昊怔住了:条件?什么条件?
苏宁波没有回答,只是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她的疑问:没有条件,你来这里干什么?是啊,过程是为目的服务的,他风尘仆仆、气势汹汹地来到这里,当然是要解决问题的,一句话已经冲到嘴边了——我惟一的条件就是把你夺回到我的身边!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转眼之间,彼此陌生了,他从她平静的神态上看出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里已经不存在掏心窝子说话的氛围了。
苏宁波仍然笑着,但笑容里有一丝哀伤和幽怨,说:立昊,我爱你,但我不能嫁给你。我爱你是真的,我不能嫁给你也是真的。我了解你,你咽不下这口气,你现在来找回的,并不是我苏宁波,而是你的那口气。
苏宁波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缓,表情平静,目光平行,一点也没有屈服岑立昊的逼视。岑立昊上体前倾,紧紧地盯着苏宁波,他突然发现这个他一向爱着的女子变得深不可测,不再是他心目中那个依人小鸟,美丽依然美丽,但美丽中又有几分冷艳。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她还无意识地拢了拢头发,不过这个动作已不像先前那样让人赏心悦目,而似乎是表达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倔犟。
条件?什么条件?这两个字把岑立昊的心灼痛了。我的爱情,我刻骨铭心的爱情难道是一种交易?她就这么看我,她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又成了什么人?岑立昊这时候才发现,他这次到省城来,纯属爱令智昏意气用事,这是一场准备很不充分的战斗,还没交手,就乱了阵脚。
岑立昊迅速调整心态,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话:宁波,你想到那儿去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我是出差路过,顺便看看你。祝你——幸福!
说完这句话,岑立昊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悲壮的感觉,如释重负,似乎是在一个瞬间实现了一次人格的升华。
你真的是出差?顺便?
泪水,该死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岑立昊在心里暗暗动员自己,挺住啊挺住,不要眷恋,不要感伤,不要让她看出你的脆弱和虚伪,即使是失恋,也要挺起胸膛,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失恋不要紧,只要骨头硬,走了这一个,还有后来人。
岑立昊站了起来,缓缓趋步到苏宁波面前,把一只手按在苏宁波的肩膀上,这一按,大度和宽容的风采就体现出来了。
苏宁波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看着岑立昊,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昊,真的这么简单?
岑立昊笑笑说,难道有什么值得复杂的吗?
苏宁波说,你真的一点都不恨我?
岑立昊说,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苏宁波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岑立昊,看着看着,泪水顺着脸颊,像一条无声的小河,静静地流淌。突然,她一把抱住了岑立昊,站了起来,搂着岑立昊的脖子,面对面喃喃如自语:不恨,那就是不爱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冷漠,这样麻木,我原以为,你会暴跳如雷,你会气急败坏,你会兴师问罪,你会……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甚至准备把我给你……我就是没有准备,就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轻易地把我拱手相让了,推出去了。你,你,这是真的吗?
岑立昊说,我要说一点都不伤心,那不是事实。可是,我说过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苏宁波说,你不想要我吗?
岑立昊说,我总不能强迫你吧?
苏宁波松开了手,后退一步,看着岑立昊,就那么长时间地看着,然后把双手举起来,向后拢着自己的头发,尽管泪花还在眼中闪烁,她却笑了,像一朵刚刚淋雨的杜鹃花,在雨后的阳光中绽放。她妩媚地笑着说,来吧立昊,让我们举行一次告别仪式吧,来吧,这是我惟一能够补偿给你的。
这年腊月二十七的夜晚,岑立昊拖着一颗干涸的心回到了彰原市,就着一盘凉菜,独自灌了大半瓶白酒。次日凌晨三点钟,他把那辆为苏宁波准备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推了出去,车子后面绑着一挂鞭炮,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子沿营区转了一圈,放了一圈鞭炮,把全团都惊醒了。副团长辛中峄闻讯派人追查是谁这么荒唐,结果在机场的塔台下面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岑立昊,当即一顿劈头盖脸的臭训,岑立昊的档案里从此又多了一张行政警告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