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上匿名出没如同隐身参与游戏,这种参与状态先天就染上了娱乐色彩。而网站管理者自身新闻伦理的缺乏在无形中放纵乃至鼓励了这种行为。当一种行为逐步演变成基数巨大的集体无意识的群体行为时,公众怀抱的态度常常是见怪不怪,越来越多的人只是作为一个个沉默的分子卷入涡流。从电影《无极》被恶搞出的网络视频《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激起巨大反响,甚至让导演陈凯歌勃然大怒,到《色·戒》中的爱国刺杀行动被网友篡改成《色戒之英语四级大作弊》,《投名状》和《集结号》也被某网站拿来开发成互动恶搞游戏,相关导演笑谈恶搞是网友自由,网友则轻松地参与评论和游戏。这种对网络媒体及其载负内容的宽容姿态正体现出公众对它的娱乐功能的普遍认同。
事实上,从上个世纪末至今,新闻和娱乐通过互联网归并为一体的进程一直处于进行时态。中山大学某博士生导师虐待学生,经常飞脚踹人,被网民称为“鬼脚七”导师;网上误传国家有关部门对馒头形状作出规定必须是圆形或椭圆形的,网友撰文呼吁《请给“方馒头”留条活路吧!》;2007年“华南虎”事件中,网民分成“保虎派”和“打虎派”互戗口舌,有多名好事者把自己亲手仿造的虎照和用图像处理软件恶搞的周正龙图片发到网上博君一笑;2008年3月8日,刘翔在第12届世界室内田径锦标赛男子60米栏决赛中夺冠,原本最具竞争力的古巴选手罗伯斯在小组赛中以为刘翔抢跑而没有及时起跑结果被淘汰,电视新闻中播报为“世锦赛男子60米栏刘翔夺冠,小组赛罗伯斯起跑失误,意外出局”,网上标题则为“刘翔起跑速度逼近极限,罗伯斯被严重晃点”。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
网络、手机等新媒体的全新功能提供给每一个拥有者超乎寻常的言论可能,就像玉娇龙一旦手握青冥宝剑,就总想试试那至尊武器的锋芒,甚至以挑衅的姿态睨视江湖,毫不遮掩内心卧虎藏龙的欲望。
而不加控制的随心所欲可能会因为媒介的放大功能而无端伤人。
2007年12月27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一条关于国家发布《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管理规定》的报道中,北京市初中学生张殊凡说:“上次我查资料,突然蹦出一个窗口,很黄很暴力,我赶快给关了。”随之网上出现大量讨论帖,将张同学的个人情况公布出来,张也被代称为“黄暴力小朋友”,甚至被恶搞成准色情漫画、打油诗等等。这种一哄而上、群攻恶搞的网络行为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也毫不手软(其中网络把关人的消极作用可见一斑)。有网友把这种行为评价为:“让群众去斗争群众,让弱者去攻击更弱者,让谎言去揭露谎言,让流氓去批判强权。”这让人想起亨利·戴维·梭罗在《瓦尔登湖》里的那句话:“我们的发明已经习惯性地作为一种美丽的玩具,这种东西正在分散着我们对待严肃事情的注意力。新发明提供了一种改进的方式,却造成没有改进的结局。”这样的判断让人沮丧,而同时,我们也可以从其他智者的思想里找到不同解释。保罗·莱文森说,新媒介初入世界时是玩具,是供人娱乐的小玩意……人们习惯新技术之后,情况就颠倒过来了:技术成为显性的技术……到这个时候,技术就退居次要地位而进入了现实的镜像阶段。有的时候,媒介进入第三阶段,此时的媒介就不仅反映现实,而且要重新安排、重新构建现实了。也许,网络这样的新媒体尚处于玩具阶段,其虚拟空间技术的娱乐价值让人一时不能释手,等它成熟了,就不再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只会不知轻重地玩耍,其互动性和模拟性带给媒介生态和人类社会的巨大知识价值将光辉显现。
打破国界的网络技术带来信息全球化,网络使用者作为国家公民的身份在互联网的世界里消失,代之以超越国界自由游弋的个体身份。其关注的视界也囊括了全世界范围内那些让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而不一定是自己本国媒体议程中的社会事务,国民主体意识因而削弱。新媒体正在培养这样的局面:每一个个体以自己为圆心,链接属于自己的个性化宇宙。职业记者多年奉行的新闻原则在网民那里形同虚设,面对又多又滥又杂的新闻出口,网民大可自主搜索和选择自己想看的东西,随意发表自己的看法。通过手机、e-mail、QQ、MSN、博客、网络视频等互动媒介,使用者可以组建起以自己为中心的虚拟生活圈。今天的人际关系在相当程度上就是由人们所使用的媒介来划分的。点击名人博客使Fans们能够进入自己偶像的虚拟世界,集结“粉丝团”;在各大网站的论坛上,不同兴趣的网民联合成不同的社区争辩或共鸣;网上同学录、校友录让失散多年的班级远隔千山万水依然能够重聚和会谈;跟使用MSN的人交际,你就得同样申请一个MSN账号……麦克卢汉说:“媒介是人的延伸”,当人人凭借互动性的新媒介获得延伸后,我们常常会遇到这样一种情况:想接触一个真人,不得不首先接触他/她的媒介触须。因为媒介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自由度和交流可能,已经让我们怀着化蝶的梦想而宁愿被它的茧壳包缚真身,然后再从茧壳之中发出呼唤:“要想亲近我,就亲近我的媒介吧!”
人与新媒体的关系已经深刻影响到了人与人的关系,同时影响到人与社会的关系。2007年,希拉里在网上用自己的视频进行竞选,美国媒体对此评论“网络使政治显得亲切”。网络是嵌入平民生活的个人媒体,希拉里这是在借新媒体与普通民众的亲近关系,来拉近和选民的关系,进而说服自己的选民群体。和希拉里同时竞选美国总统的奥巴马及其团队更是将新媒体的传播效力运用得足火足料——不仅通过视频网站进行多媒体宣传(仅决选最后一周,就上传了70个视频片段),开设了专门博客,在第一时间向支持者发出短信和电子邮件,宣布竞选搭档和日程安排,奥巴马的竞选阵营更开发出名为“奥巴马08”的iPhone软件,成为拉拢年轻人选票的有效手段。在Google的“关键字广告”上,奥巴马投入数百万美元。这些关键字广告不仅包括自己的姓名Barack Obama,还包括热点话题,如“油价”、“伊拉克战争”和“金融危机”,以利于更好地向选民表达自己在这些问题上的观点。名为“超级奥巴马”的网络游戏也在竞选期间推出,玩家使用方向键和空格键控制“奥巴马”闯关冒险,得分取胜。美国皮尤中心2008年公布的一份民意调查结果显示,选举过程中有33%的人通过互联网了解有关信息,而这一比例在2004年仅为10%。
奥巴马最终筹集到的超过6.4亿美元的竞选经费中,有87%是通过网络募集的。顺应新媒体的传播潮流,奥巴马成为名副其实的“互联网总统”。当下,政治家们对新媒体的青睐已非常普遍——德国总理默克尔、南非总统姆贝基、伊朗总统内贾德、韩国前总统卢武铉乃至斯里兰卡、津巴布韦的政治家都开通了自己的博客。内贾德的博客设有阿拉伯语、英语、法语、波斯语四个版本,内容涉及个人经历、政治观点以及一个固定的在线调查栏目,承诺每周抽出15分钟更新博客内容。默克尔的博客特意选在2006年6月8日世界杯开幕前一天开通,并通过博客与球迷侃球。国内“两会”期间,温家宝总理也会在聊天室与网民互动,获知民意,沟通政见,在线网民达上千万之多,影响巨大。
同时,新媒介技术的应用和普及也潜移默化地导致民众观念的更新——不同媒体的使用属性先天有别,比如广播是伴随性的听觉媒体,电影是黑暗中的集体观摩仪式——不同的使用方式带来不同的观念。网络蔓延进千家万户,让线缆终端的每个用户在需求与满足的等式演算中习惯这种自由集市般的开放平等、网域环境的去中心规则,以及复制、拼贴、转载的操作,然后举一反三,投射到看待社会诸般事物的观念上,包括对传统媒体的重新评判。
就这样,今天拥有新媒介的任何人都可以经济而便捷地以众多形式向他人传播信息。全民皆兵的交叉火力让各种信息无所遁形,大量新媒体上流通的信息不再是传统主流传媒所发布的信息的翻版;新媒体上的信息也不再是传统新闻严肃、正经、比例匀称的面孔,而是普遍扮着不羁、娱乐甚至恶搞的鬼脸。
所以,新媒体如网络上的信息,可以搞怪到把一个馒头跟血案拉扯起来,也可以因为一个小小的“馒头”引发严重如“血案”的结果。
保罗·莱文森在其“补偿性媒介”(Remedial Medium)理论中提出,任何一种后继的媒介,都是一种补救措施,都是对过去的某一种媒介或某一种先天不足的功能的补救和补偿。他认为:技术发展的趋势是越来越人性化,技术在模仿甚至复制人体的某些功能,是在模仿或复制人的感知模式和认知模式。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讲,新媒体自由、感性、冲动的“酒神精神”,也是对传统大众传媒严肃、理性、拘谨的补充。经新媒体的这种属性加以平衡,媒介行业的整体生态在“人性化”方面可能会更趋合理。
三、新信源:“馒头形状未作规定”
2008年1月4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中播出了一条新闻,名曰《馒头形状未作规定的更正》。此更正的由来如下:2008年年初,一篇有关馒头形状的报道在网络上出现。该报道称,2008年1月1日起正式实施的《小麦粉馒头》国家标准(GB/T21118-2007)规定,小麦馒头必须是圆形或者椭圆形的。此消息立即引起全国公众的广泛关注,网上议论沸沸扬扬,大量网友对此标准表示反对。截至中央电视台新闻中的“更正”播出前,这篇有关馒头形状的消息就笔者所见就已有上百家网站转载,其中,包括新华网、人民网这样的背靠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的大型权威网站以及中国食品产业网这样的专业网站。
流言飞轮的刹车仅仅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记者向国家标准委、国家质检总局、国家粮食局以及标准起草单位(新标准由国家标准委和国家质检总局联合发布,由国家粮食局负责实施)核实此消息,被明确告知:新标准里并没有相关要求。(其实早在2008年1月3日11∶38网上已有更正的消息发布:国家粮食局标准质量中心标准处朱处长说,早上接到了国家标准委和质检总局的通知,看到了有关报道,“觉得很滑稽,新标准绝对没有这个要求。”而流言的惯性至少持续到了下午13∶25,网上还在转载那条假新闻。)
2008年1月3日17点27分,一位网友在CCTV.COM“复兴论坛”里留言:“那么多的媒体竞相转载,为什么没有一家媒体想到去有关部门核实一下新闻的真实性?记者的职业道德哪去了?过去讲究记者要嘴勤、腿勤,今天还有几人肯踏实采访?报纸众多,但有特色的不多,独家新闻不多,一条消息全国通用,悲哀呀悲哀,新闻人的悲哀。”在这里,对新媒体技术抱着盲目乐观恐怕是有失褊狭的态度。
媒体技术的革新带来了新闻传输的新速度、新广度和新态度,却并不保证新闻更准确、更平衡和更清晰。
一方面,以网络为代表的新媒体成为新信源,新媒体上集市般的公共领域谁都可以自由地隐身穿行,由于难于审查,缺乏把关,其上的新闻消息难免真假难辨;另一方面,新媒体的确以其新锐锋芒割破了传统大众媒介搭建的社会布景,让人们看到了其后被遮蔽的部分。
在美国,1998年,马特·德拉吉(Matt Drudge)率先在自己的博客中捅出克林顿和莱温斯基绯闻案;2001年,“9·11”事件中,博客挑起发布最新消息的重担;2003年,《纽约时报》执行主编和总编辑的不当之举被博客揭露,引爆了新闻媒体史上最大的丑闻之一;2004年,面对博客的铁证如山,老牌主持人丹·拉瑟的掩饰和辩白成为其光辉职业生涯的污点……
在中国,木子美在博客里用“下半身写作”,形成点击热潮;姜岩在博客上曝光丈夫出轨后跳楼,引发网友“人肉搜索”;“超级女声”们建个人博客向“粉丝”秀近况,做个人公关……
2005年7月,“伦敦爆炸案”的媒介传播个案展现出新媒体的多媒体整合态势。“市民威廉·达顿拍摄了手机照片,在朋友的博客上以近乎于图片直播的方式‘报道’了灾难现场状况。这些照片很快进入各大电视网的新闻头条。在这次‘报道’中,手机、博客、互联网以及‘播客’密切配合,将‘第一时间、第一现场’权力牢牢抓在手中,新的媒体形式与媒体工具的结合,显示出了巨大威力”;2007年4月弗吉尼亚大学枪击案,该校一名巴勒斯坦留学生用自己的手机抓拍了校园校击案的视频,提供给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播放;直播连线的记者们用手机打给演播室报道现场,观众用手机短信参与节目互动,2005年《超级女声》决赛,李宇春靠着190万条短信投票扭转乾坤力压群芳……
中国当前拥有2000多家传统报纸和900多家电视台,如果没有网络等新媒体,它们大可以基本雷同的信息源掌控舆论全局,营造宣传声势,而突然冒出的众多的新媒体和通达全球的信息通路使舆情变得复杂了。网络技术开始颠覆人类自古以来的集体认知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