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隐急忙伸手接住,就在这须臾之间,恩同展开轻功纵跃上墙头,身形只一晃,便彷如隐遁般不见。暮隐抱着曲醉站在当地,愣愣地望着她离去方向,忽觉自己胸口被刺了狠狠一剑,钝重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
恩同心中沉重,脚步却迅捷无比,一路往废隐山而去。
经过梅花镇之时,陡然回想起久违的宁远,只微一迟疑,便去往明朗轩。
明朗轩幽静雅致一如从前,池中的莲花朵朵盛放,似美人儿浅笑的脸。宁远却与她记忆中略有不同,月白长袍陈旧泛黄,仿佛久未更换。
恩同在他身后站立半晌,才出声唤道:“宁远。”
背影的主人全身一震,隔了些时候,才迟缓地转过身来。
于是恩同得以见到他忧虑寂寞的眼神,他手中端着一个土钵,里面盛装的东西十分粘稠。也许是调制胭脂的配料,恩同想。
他对她视而不见,眼神仿佛可穿过她身体,望向其后虚渺的一点。
“宁远。”她又喊他,“你还记得我么?”
宁远摇头,木然又失落地说:“我的莲花胭脂很快就要配制成功,所以才见到你的幻象。幻象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胭脂,可以永远陪在我身边。你走吧,不要再来打搅我。”
恩同心头抽紧,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水样的湿,“在你心中,我就像这莲花一样,是么?”
宁远的神色显得有些激动:“莲花与恩同,都是洁净无瑕的。”
“可我并不是莲花。”恩同的眼泪落下来:“它今年凋萎,会在第二年的花期复活。我死了,却是永无复生之日。”
她并未对他说再见,恐怕宁远眼里心里除却莲花胭脂,再无其他。宁远说得对,她本不该来打扰他。
不如这样无声地告别,花开花落,香迹终无痕。
假若天地是一柄梭,那么时间便是绕于其上的丝线,牵扯之间,便流逝了华年。
鸿运镜王二十年。夏末,恰逢怡王公子曲醉十岁生辰。
惊鸿城各主街道的墙上早已贴了意为“民间同庆”的告示,内文中说,生辰当日,公子曲醉会乘马车于惊鸿城最繁华的街道现身,接受民众祝福。此事在民间引起无数揣测,都说镜王之子尚未享得这般恩宠,怎地怡王之子曲醉竟如斯好运?
九月初一。
曲醉几乎彻夜未眠,先是半夜时候趴在窗台上看星星,哪知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待到醒来,日光已淡淡地洒下一层,于是转回内室去换了绣有鸿鹄的华贵长袍,只待父亲来时见到穿戴整齐的自己好夸赞一番。再回到床前时,曲醉发现日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天反而比之前更显黯沉。
过不多时,暮隐走进房内,见到的便是儿子趴在窗台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曲醉,怎么不高兴了?今天是你的生辰,晚些时候镜王与王后都要来祝贺你的,可不能摆脸色。”
“父亲!”曲醉跃身而起,直扑进暮隐怀中,撒娇般地说:“天好可恶呢,居然让乌云遮住了太阳。一点儿都不顾念着曲醉生辰,该大放光芒才是啊!”
暮隐将他抱起,认真地说:“记住,你只能对我讲这番话,在镜王和王后面前可不许胡说。老天没有理由只眷顾你一个人,懂么?”
“曲醉懂。”这回答的声音是故作老成的。
暮隐欣慰地一笑,有子曲醉,恐怕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曲醉脸型与眉似他,细长眼眸、秀挺的鼻与唇,却无一处不像母亲恩同。假若盖上额头眉际,现于他眼前的,便如恩同一般无二,连倔强冷然的性子都尽数遗传,除了在他面前,从不对人流露丝毫孩童的稚嫩脆弱,甚至包括祖母惜夫人。又想起恩同,暮隐的呼吸不由得一窒,曲醉整十岁,那么,他与她分别,亦有十个寒暑。这世间女子,无人能比她更决绝,她离去时冰冷的眼神,在阔别十年之后的此时,仍令他感到刺痛。
“曲醉,你……想念母亲么?”暮隐忍不住问。
听到这话,曲醉的小脸立即黯沉如窗外天空,“曲醉从未见过母亲,不知由何处想起。”
“是我不该问。”他低声说,然后放下他小小身体,蹲身与之平视,“半个时辰后我来接你,你要把早点吃完,可以么?”
曲醉重重点头。
那副认真模样,又令暮隐想起恩同,他落寞地甩头,尽力将那副倔强面孔抛去脑后。
巳时,一辆金顶饰有流苏的气派奢华的马车载着曲醉朝惊鸿城最繁华的街道驶来,道路两旁早已聚满等候的民众,一个个睁大眼只待看这年幼尊贵的怡王公子面目。车篷四周的帘幕皆被翻卷至顶端,曲醉盘膝坐在马车之中,一脸端然凝肃神色,虽是小小年纪,已可看出气势逼人,绝非寻常。人群间开始传出喧哗之声,有欢呼亦有被推搡跌倒者的叫骂,曲醉好奇地望着这一切,默默地露出笑容,这笑很快隐没至无踪,又回复到敛然的贵气。
马车载着曲醉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将众人留在喧嚣尚未散去之地……
雪灵紫潇亡去之时,冷霜业已老迈不堪。
我多次经过他倾尽毕生之力建造的城池,见到他布满褶皱的眼角与嘴唇,满头白发在我挥手携带的风中怆然扬起。
直至此时,他仍然不知,青空早已坠崖身亡,他以为她只是离开他,不再爱了。
我为此憎恨过雪灵紫潇,是他生生拆散青空与冷霜这对相爱的恋人,令他们承受可怕苦楚。然而在他化作凡人的肉体消亡之时,我便懂得,自己从未恨过他。之后每一次奔跑在天空与大地之间,耳边都会响起紫潇曾对我说过的话——
“鹤望,我终于知道,不管神还是凡人,每个生灵心中都住着一个魔鬼,当这魔鬼开始肆虐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
那并非魔鬼。而是来势汹汹即便神力亦不可阻挡的爱。
又过了数年,冷霜亡故。城中百姓皆悲痛祭奠,因冷霜带给他们平安康乐的生活。
百姓们哪里知晓,冷霜之所以建造断城,只是为青空。他手持青霜剑,为她赢得天下,却又将城名取为断,提醒自己,她早已与他恩断义绝。
若非风神,与凡人身躯有所不同,我恐怕要为冷霜这一生极尽的苦难与深情无休无止地落泪。
其后漫长岁月,我有时奔跑,有时放慢脚步,携带着四季各有不同的风,穿行于这世间,寻觅着青空与冷霜的转世。
也许,我心中也住着一个魔鬼,以至于对这桩惨烈已极的爱割舍不下。
终于,两百年后的废隐山,我等到了那个面容平凡然而确是青空转世的姑娘子瞳。
这是雪灵紫潇所施诅咒的狠毒之处,令青空身魂在轮回中一分为二,身者长歌有其貌,魂者子瞳有其情。若无美貌,如何吸引所爱男子目光?既无灵魂,又有何理由称之为人?
转世的冷霜真正所爱之人,该是魂者。
我的猜想并没有错,子瞳便是令随冷霜身死而化作剑魂的青霜剑重生之人,是这柄剑真正的女主人。那个名叫沧海的男子,到底穿透长歌绝色容貌之魔障,爱上子瞳,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心境,子瞳却因意外而死,沧海的心亦随之死去。
那时我悄然隐没于树后,看沧海眼神木然地抱起子瞳尸身,不顾长歌声嘶力竭地哭喊,迈着沉重步伐往废隐山方向而去。我张开臂膀,用极温暖极柔和的风包裹住他们,一路随行而至。他将她葬在废隐山最高处的崖边,仿佛可令她于这高处见到世间最美风景,却不知,那曾是青空曾决绝跃下之地。
之后数十年,沧海始终陪在子瞳坟边,我每逢来到,远远便可见到他沉默孤单背影,像一座雕像的不可撼动。我不懂为何老天如此残忍,令她尚未体会爱之甘美便亡去,而他在悔恨与寒冷刻骨的怀想当中漫长地生。
我因而变得愤怒,常常忍不住要奋力奔跑,将狂烈无比的风携带到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