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恩同自傍晚起便始阵痛,每隔甚短时间便发作一次,人早已痛得无法下床,浑身被冷汗浸得濡湿。
暮隐得知后即刻差人去请了产婆,而后亲自到房中陪伴她身边。在此紧要关头,丫鬟便不敢阻拦。恩同至此时已不懂坚强为何物,只模糊知晓身旁有一双温暖宽厚的手,便牢牢地握着,似乎如此便可汲取到力量。
恩同在床榻上翻滚疼痛了整整六个时辰,终在第二日卯时产下一子。其时暮隐被吓得脸色发白,产婆喜滋滋地将孩子包裹好抱到他跟前,他竟不能多看一眼,只颤抖着蹲下身,嘴唇贴在恩同耳畔,低低地问,“你还好么?恩同。”
然而恩同早已因过度疲累与撕裂般的剧痛昏了过去,根本无从回答。
暮隐充满恐惧地将手放在她胸口,感知到她微弱凌乱的心跳,继而爆出一声怒吼,“还不快去请大夫!都是死人么?!”
他的心跳并不比她平稳,双眼干燥刺痛,无比难过。
大夫来了又走,笃定告知怡王妃并无大碍,只是气血耗费过多的短暂昏厥。惜夫人与皎月亦前来探视,尚未见到孩子脸容,便被面色阴沉的暮隐赶了出去。这样时刻里,他只想与她独处。
不久,恩同醒来,睁眼便见到一脸苍白神色忧急的暮隐,心头一暖,轻问:“孩子呢?还平安吧?”
暮隐急忙点头,激动地说:“孩子很好。是个漂亮的男孩。”说完起身跃过恩同,自床榻内侧抱起以锦被包裹的婴儿,放在她轻易便可见到的位置。
恩同瞥一眼孩子,只觉小脸皱巴巴并不能分辨容貌遗传到自己还是暮隐,索性闭上眼,“我好累,再睡一会儿。”
她这一睡,及至深夜,都未曾醒来。便是因此缘故,暮隐娶皎月为夫人后,初次得以宿在遥望楼。他几乎未曾阖眼,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又瞅着恩同,心中被她冷漠逼退的柔情终究不可抑止地流溢出来,只是绞尽脑汁仍不知该怎样令她接受,皎月与她,他两者皆爱的事实。
孩子按照恩同的意思,取名为曲醉。
曲醉出生第五日,镜王朝华下旨,称曲醉为公子,待日后承袭怡王封号。
暮隐与惜夫人自是欢喜无限,连弥夫人皎月都表现得极为大方得体,送来不少贵重礼物。恩同对此却表现得淡漠如常,暗暗揣测镜王对曲醉这般恩宠,意欲何为。
公子曲醉满月的前一日下午,天气和暖,恩同便抱着他去到距回廊不远的六角亭喝茶乘凉,身旁服侍的正是那两个丫鬟,翎羽和阡陌。
曲醉许是困倦,忽然哭闹起来,恩同便拍抚着后背试图令他入睡。曲醉打了个呵欠,双眼微微合拢,眼看着便要睡去,亭外却传来女子娇脆的喊声。
“哟,姐姐,您是在这儿看风景呢,可让妹妹一番好找!”
曲醉欲睡而不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恩同蹙眉,再去拍抚他背心,却是无济于事,曲醉不依不饶地哭着。
弥夫人皎月走进亭内,说,“自小公子出世妹妹一直无缘得见,心里可是抱憾得很,今日总算一偿心愿了。”说着,往恩同和曲醉身前凑去。
这时阡陌在旁口气不善地说:“弥夫人,你吵到小公子睡觉了。”
不等皎月开口,恩同便呵斥道:“不许多嘴!”
“是,奴婢知错。”阡陌话虽这样说,还是忿忿地瞥了弥夫人皎月一眼。
皎月并不以为意,对恩同娇媚而友善地笑了笑,便俯身去看哭闹不止的曲醉,口中连声赞道:“小公子长得真好。既像怡王,又像姐姐你。瞧这脸蛋这嘴唇,真是可爱极了。”
皎月低垂的眼正对着曲醉,忽而掠过一片阴狠之色,右手抬起似要抚摸他稚嫩面容……
然而这卑劣手段骗不过恩同,她分明见到皎月伸向曲醉的指间有寒光闪过,本能地,她聚气于掌,迅疾朝着皎月肩头拍击过去。
皎月惨叫一声,如坠落的风筝般斜飞向亭外,再来重重摔在地上。
恩同敛然望着痛苦翻滚的皎月,不动声色之下潜藏着无比愤怒,这心怀叵测的女人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对曲醉狠下死手。
“恩同,你在做什么?!”随着气急败坏的一声怒吼,暮隐从回廊方向疾跑而至。
来得真是时候。恩同暗自冷笑。恐怕连这时间都是算计好的。
待他来到足够近的位置,她漠漠地说:“这女人对我儿子做什么,我便对她做什么。”
暮隐吃惊地吸了口气,“曲醉,曲醉没事吧?”
“有我在旁保护,自然无碍。”说完,恩同温柔地看着躺在自己臂弯,竟已陷入香甜睡梦的曲醉。
暮隐走上前查看曲醉,见孩子阖眼安睡,种种情绪顿时化为几乎要灼烧的愤怒:“就是说,曲醉安然无恙,而皎月却被你打成重伤。”他摇头,笑得惨烈而诡异,“那么你告诉我,她对曲醉究竟做了什么,我只看见你对她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皎月不懂武功,你的一掌会令她终身伤势难愈?!”
“我只知道她意图伤害曲醉,我必须出手相救。至于她伤势如何,倒是关乎我这母亲有多愤怒。”
“皎月伤害曲醉?”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曲醉根本无事,何况皎月不过弱质女子,她懂得如何伤人么?又有谁见到她出手伤人?”他转头望向一旁吓得脸色发白的丫鬟,“你们有见到弥夫人伤害小公子么?”
翎羽和阡陌一起摇头。她们确实未曾见到。
于是恩同知道,自己是百口莫辩。
暮隐眼神沉痛,望着恩同,“只凭一面之词,要我怎么相信你?”
恩同倦然地笑了笑:“有些人,是永远没有机会见到真相的。”说完,抱着曲醉便走。
“你要去哪儿?”暮隐快步拦至她身前,冷然道:“伤了我心爱的女人,这样就想走么?”
她转头,一双明澈的眼,静默而决然地看他。
因这般清洁如莲的眼神,暮隐几乎就要对她生出信任,然而亲眼所见令他无法说服自己。于是狠下心,一字一顿说道:“从今日起,我暮隐与你恩断义绝。随你要去哪里,天涯海角,都与我毫不相干。我不能允许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女子留在宅中,也许哪天连我和我母亲都会有性命之忧。”
暮隐凝视着她瘦削苍白的脸,又说:“但要将曲醉留下,无论你如何狠心绝情,孩子毕竟是王族血脉。”
一阵沉默。几乎延绵至天荒芜地苍老之时。
终于,恩同轻柔而静谧地开口,“我从前爱慕师父,废隐山习武那些时光,我日日望着他离去背影,以为自己一生便是如此。可后来,师父离开,父母双双身亡,而我遇到了你。你太过轻佻风流,可你那样郑重地说喜欢我,我心里很感激。师父赐婚将我嫁给你,那时我尚未爱上你,直至皎月出现,让我发觉自己的愤怒,我才知道,原来在这相处的时日里,我已不知不觉对你动了感情。”
她露出笑容,“你很少陪在我身边,不懂我心中所想,对我从不信任,容易发脾气,还喜欢容貌美丽的女子。然而就是这样的你,让我爱得没有办法逃掉,师父原本占据的我心里的位置,早已被你侵占得不剩一丝痕迹,每次我闭上眼,脑海中都会出现你的样子。你在我心中简直一无是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很爱很爱这样的你。你知道么?”
暮隐张嘴,想对她说些什么,然而整个人似僵掉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仅能悲哀地看着她。
恩同将幼小的曲醉塞进他怀中,再凑近他耳畔,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