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伊娜硬拉钱惜人学跳,钱惜人踩到她的脚。蒋伊娜说:“不疼,没关系。”钱惜人立刻板起脸,甩开手,回到座位上。蒋伊娜呆在原地,立刻有男生过来邀请她。钱惜人认识,蒋伊娜同班的,叫什么杨克飞,据说家里有背景,长得人高马大。蒋伊娜告诉过钱惜人,杨克飞对她有意思,马上又补充:“我一点看不上他,草包一个。”
眼下这个草包,正将手放在女人的腰上呢。钱惜人听到自己的拳头咯啦啦响,他捏紧它们,站起身,缓步走向那对舞者。蒋伊娜率先看见,惊呼:“钱惜人!”话音未落,钱惜人已经抓住杨克飞的胳膊。
一个高,一个壮,打得旗鼓相当。杨克飞一边出手,一边口齿凌乱:“你算哪门子葱……信不信我爸能整死你……”钱惜人闷声出拳。由篮球场临时改成的舞池乱作一团。杨克飞被钱惜人顶到了球架上。蒋伊娜在旁跳脚连呼:“谁再打,我就不理谁!”嚷了三五遍,两个男人才慢慢收力,蒋伊娜趁机将钱惜人拉开。
“别碰我!”钱惜人恶狠狠地往前走,边走边身体不住颤抖。从后面看他的大脑袋,让蒋伊娜想起卡西莫多。她像是突然才发现,钱惜人实在算得上丑陋。
“我不喜欢没教养的人,再见!”蒋伊娜大喊一声,转身回走。蓦地眼前一闪,钱惜人已窜到她面前,拉住她道:“娜娜,我爱你!”没等蒋伊娜反应,钱惜人双膝“咚”地叩在水泥地上。
“别这样,别这样!”蒋伊娜手忙脚乱,怎么都拉他不起。
“你以为我想打架吗?我好歹也算知识分子,我只是太爱你了!”
蒋伊娜心里一慌,也跪下来,嘴里胡乱咕哝着:“别这样,别这样……”
钱惜人拽住她,他感觉她的胸脯先于身体倾了过来。他啄向她的嘴唇,她顺从了。这是第一次接吻。钱惜人的舌头很冷,蒋伊娜觉得在舔一块塑料。钱惜人的泪水顺着紧贴的面颊,流到蒋伊娜嘴里。蒋伊娜搂紧钱惜人,她感觉自己像个母亲。
钱惜人松开蒋伊娜,蒋伊娜难为情地将脸埋向一侧,从臂弯里偷瞧他。钱惜人看到她亮晶晶的睫毛,温存的暖流又涌起来。他吻蒋伊娜的脸颊,吻她的鼻子和眼睛。他立刻感觉,蒋伊娜在微微躲闪。
“不喜欢我亲眼睛?”
“喜欢。”
钱惜人又捧起她的脸。蒋伊娜推开他:“我不习惯。”
“怎么了?”
“眼球会发炎的。”
钱惜人浑身一凛,想起了二姐钱一男。
“嫌我脏!您继续爱干净去吧。”钱惜人站起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踏步而去。
蒋伊娜不清楚,这是否算正式分手。钱惜人再没找她,她也按兵不动。开始有男生约她出去,钱惜人的得手,让他们信心倍增。蒋伊娜来者不拒,但很快发现,约会都挺无聊。彼此问问吃什么,看哪些电影,偏爱的颜色和花卉。不是喜欢吃辣,就是喜欢吃甜,不是喜欢白色,就是喜欢红色,但这些有什么意义!她回忆钱惜人的真知与内涵,悲哀地想:也许这辈子再不能碰上这样的文理全才。
追求者们互相竞争,自然淘汰,一个多月后,剩下实力最雄厚的杨克飞。一看他就在恋爱,头发烫得微卷,梳成三七开,连鬓角都精心打理过。还买了四喇叭的录音机,整天对着窗外放台湾歌曲。
杨克飞送给蒋伊娜五六条裙子,全是花花绿绿的大下摆,香港款式。蒋伊娜不肯收,他就托室友放在她床上,并且带话:“如果不喜欢,直接从窗口扔了。”除此之外,还有首饰和化妆品,大多海外带来的。蒋伊娜悄悄用过,法国面霜很细腻,擦了以后毛孔都看不见了。蒋伊娜趁室友外出,穿起花裙子,化好妆,在镜子里前后左右地照。裙子有点小,腰里的肉被挤出来,双腿也显得粗壮。她摸摸头发,想起钱惜人梳的“熊英翘头”。
蒋伊娜道:“以后别给我买衣服了,我不缺。”
杨克飞道:“那给你买什么?”
蒋伊娜道:“什么都别买。”
杨克飞搔搔脑袋:“不买衣服,我知道了!”
过了两天,蒋伊娜又收到礼物,居然是只黑色的蕾丝胸罩,装在印有英文字的粉色塑料袋里。蒋伊娜打开来看,脸唰地红了,将袋子往杨克飞身上一扔:“你什么意思!”
杨克飞怔了怔。
蒋伊娜厌恶道:“你不觉得你很轻浮吗?”
杨克飞道:“我再怎么对你好,你都不领情。”
蒋伊娜口气软下来:“我不是这意思。”
杨克飞叹息道:“你不喜欢,我就把它扔了。”
蒋伊娜急道:“别扔!”
杨克飞趁机往她手中一塞:“那你拿着。”
蒋伊娜瞧瞧周围没人,赶忙接住,藏进书包。
杨克飞嘻皮笑脸道:“晚上出校玩玩去。”
“太晚了不好,室友有意见。”
“偶尔一次。咱看《庐山恋》吧。”
“这片子好象很红。”
“是啊,可好看了。已经买好票,八点半结束,也不算晚。”
结果九点一刻才结束。蒋伊娜不停看表,片末的“完”字一出,就往外冲。
杨克飞紧跟道:“电影好看吗?”
“好看。”
“别走那么快。”
“寝室快熄灯了。”
“现在赶回去,肯定已经熄灯。”
“你说怎么办。”
“不如去跳舞。”
“开什么玩笑!”
杨克飞倾着身子,微笑地注视她。蒋伊娜心里动了一下。在斑驳的路灯下,杨克飞有点像《庐山恋》的男主角郭凯敏。他的肩膀宽极了。
“我们去跳舞吧,”杨克飞腆着脸凑上来,轻轻拉起蒋伊娜的手,阖在自己的双掌之间,轻声道,“好不好嘛?”他的呼吸喷在蒋伊娜额角上。
“好……就怕不安全。”
“有我呢,谁敢欺负你。”
他们去了社会上的舞会,在一个大院里,院门紧闭,有专人守着,问了话才让进。杨克飞熟门熟路,绕过两个弯,下几级台阶,到达一个类似地下车库的地方。
蒋伊娜注意到对角放着的两只大录音机,有人蹲在那儿试磁带。天花板上裸着几根电线,挂下七八只灯泡。一排面颊抹得红红的女孩站在角落里,其中几个头发又卷又蓬,像洋娃娃一样。杨克飞指了指:“你烫那种大波浪肯定漂亮。”烫大波浪的女孩像是听到了,转过脸,冲杨克飞扬扬下巴。她的胸脯比蒋伊娜还大。好几个男青年围着她转,还吹口哨。另外一些则鬼鬼祟祟走动着。蒋伊娜发现不时有人盯她,往后躲了躲:“他们是流氓吧。”
“别怕,不是流氓,是附近工厂里的。”
磁带终于调好,音质闷闷的,反而添了一种暧昧,撩拨得人们蠢蠢欲舞。杨克飞拉起蒋伊娜,快三放完是慢二。杨克飞捏着蒋伊娜的手道:“这是第二次。”蒋伊娜含糊地“嗯”了一声。杨克飞渐渐往角落跳。蒋伊娜道:“我这儿没位置了。”杨克飞道:“我这儿有。”顺势抱住她亲吻。立刻有口哨声。蒋伊娜觉得浑身血管都在一跳一跳,杨克飞湿漉漉的舌头在叩击她紧闭的牙齿。他的嘴里有好闻的牙膏味道。蒋伊娜缓缓开启牙关。这个瞬间,她仿佛看见一双盈满泪水的小眼睛。她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击中了。
这一刻,蒋伊娜决定:回去找钱惜人。
足有两个月,钱惜人几乎没和人说话。他夜夜梦见蒋伊娜,有时说笑,有时走路,有时在和他一起做着不知什么的事情。一次蒋伊娜站在河对岸,指着河水问:你跳不跳?钱惜人摇头,蒋伊娜就微微一笑,自己跳了下去。钱惜人拉她,拉起一把头发。清晨醒时,为了挤走梦境,钱惜人睁大眼睛,努力瞪着随便什么物体,心中默念:帐子帐子,或者钩子钩子。
他将蒋伊娜洗过的衣服统统扔掉。这反而使他每天穿衣时,都会想起这件事,进而回忆到蒋伊娜在水房里满手泡沫的样子。还害怕去食堂,他能准确辨出,哪些椅子是他们一起坐过的。他买了很多方便面。室友质问他为什么总用别人的热水。钱惜人又想起和蒋伊娜一起打水的情形。蒋伊娜能拎四只热水瓶。她的身体像古希腊人那样健美匀称。当他们拥抱时,她的胸脯温柔地压迫着他。
钱惜人不听英文了,也不去上自习。除了必修课,其余时间躲在帐子里。唯一的活动是夜间到操场跑步。钱惜人喜欢狂奔,像十八头狮子在身后追赶。满耳都是自己的喘息,嗓子眼发了毛,涌出一股腥甜,心脏像是顶到肺上,挤迫着呼吸,膝盖和横隔膜此起彼伏地疼。这种时候,他会想起高中的八百米测试,想起喝倒彩的同学们。于是想起唯一为他鼓掌的人——蒋伊娜。
钱惜人总是跑到足下发软,伏倒在地。当他贴住大地时,心灵会稍稍宁静。他逼迫自己想虚无的东西,比如人生,上帝,命运……这些词汇在他内心形成一个黑洞,就像沙子硌着脸似的硌着他的魂魄。直到浑身僵直了,才缓缓站起。他喜欢踢操场,一脚扬起一片沙,在纷纷扬扬的降落中,沙粒发出“窸窣”的轻响。钱惜人踩着这声音往回走,一天的搏斗终于可以结束了。
一次回宿舍路上,钱惜人撞见蒋伊娜和人约会。他一眼认出她的背影,急忙往旁边一躲。男生比蒋伊娜高半头,走得很近,俩人的肩膀像是重叠着。蒋伊娜穿长袖衬衫和灯芯绒裤子,穿裤子的蒋伊娜双腿修长。
那臭男人是杨克飞吗?钱惜人不能确定。第二天,他逃了课,到中文系寝室楼下转悠,转了几圈,又感到没意思:不管那男生是谁,不久的将来,总会有别人拉起蒋伊娜的手,还会吻她。
几天后,钱惜人再次碰到蒋伊娜,在图书馆旁边。她和一个男生站着说话。钱惜人赶忙掉头溜走。那男生戴眼镜,身材矮胖。蒋伊娜不会喜欢的。不过也难说,女人善变。钱惜人后悔没有观察他们的神态。蒋伊娜听人说话时,会非常专注地望着对方,这表情让人心动。戴眼镜的家伙一定招架不住了吧。钱惜人真想随手拉住什么人,大声逼问:蒋伊娜最近到底怎样了?是不是有新男朋友了?
这时,一个从钱惜人身边经过的女生,突然恐惧地往后一跳:这个大脑袋的怪人,正一脸狰狞,念念有辞呢!
钱惜人回到宿舍,刚想开门,听到室友在里面。他们在说什么,蒋伊娜吗?钱惜人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清。屋里的人笑了,是在笑他吧。钱惜人狠狠踹门,踹不开,只能拿出钥匙,推门进去,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天蓝色的布帘在晚秋的风里哗啦乱飞。他走到窗前,窗外的树变远了,窗下的人变小了。整个世界像是忽然疏离了。钱惜人将手指呆呆塞进嘴里,手指是咸的。他用牙齿扯住一块皮肤,狠狠一撕,鲜血喷出来。
那个周末,钱惜人上花鸟市场买了一只猫,取了个名字,叫“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