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回暖,弄堂里的母猫开始发情,白天满地乱滚,晚上叫个不停,见了人老远凑上来,如偌搭理了它们,它们就在人腿上蹭啊蹭的。隔壁的弄堂祥安里,有只叫“喵喵”的母猫最出名,除了四处乱撒尿,还喜欢人摸它。一摸,喵喵就趴到地上,抬高屁股,尾巴朝向一边,后脚交互踏步。
首先是一个小男孩发现的。他问妈妈,妈妈骂了句:“下流。”自此,邻里的男孩都知道喵喵了,没事就摸它玩。钱保佑见过喵喵,几次窜到家门口,一场乱叫,叫得大头骚动不已。钱保佑锁了门,大头就用爪子“滋滋”抓门,钱保佑不耐烦了,又一顿好打,几次把大头的屎尿打出来。
趁着钱保佑上学,大头还是跟喵喵私奔了。那一晚,它没回来。钱保佑将准备好的牛奶和鱼肉撒在家门口,第二天一早,被爱娣扫走了。钱保佑连着几天无精打采。
一星期后,大头归家了。它被喵喵的主人赶出来。那胖女人说:“找你家钱保佑去。”一脚踹出门。
“大头,回来啦。”钱保佑关上门,拿出猫盆,倒上牛奶。大头俯身就喝。它的毛发里嵌着好多垃圾枯叶,浑身上下一股尿味。钱保佑又加了牛奶,直到大头喝饱了,收拢前肢趴在地上。
钱保佑道:“伺侯过你了,该教训你了。”一脚踢向猫脑袋,大头惨叫着一滚。钱保佑追着它踢,边踢边嚷:“你们都不要我!都不要我!臭大头,死大头,不得好死的大头!”直踢到角落里,拎起它的后颈皮,死命往猫脸上一击,顿时感觉拳背湿了——大头的左眼被打爆,一股猫尿同时瀌射出来。钱保佑撩起血淋淋的拳头,又是一下,大头的脑门“咔”地凹进去,天灵盖碎了。
钱保佑将它缓缓放到地上,大头脸朝下蜷着,身体静静抽搐,一滩血在地上越化越大,还有白泡泡样的唾沫,浮在血迹上。钱保佑静静望着自己的黑猫,它垂死的样子,像一个人。
1981年,14岁的钱保佑跑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钱惜人。大姐钱爱娣劝说:母亲生前起的名,不能胡乱改。他只作没听见。这个女人,没多久出嫁了,又没多久死掉了。她嫁在同一条街上,经常跑回来做菜洗衣,还不时塞钱给他。除此之外,他俩的生活互不相干。
钱惜人读重点高中时,开始受老师宠爱,同学们为了请教问题,也会套套近乎,但很快都被钱惜人的傲慢得罪。钱惜人讨厌笨蛋,他从不掩饰。两个姐姐也不聪明,钱惜人的优秀基因像是天外飞来的。
钱惜人高中阶段唯一的“良”,是体育中的八百米跑。和大姐爱娣一样,钱惜人有双粗壮的腿,但长跑不仅仅需要爆发力。
每天放学后,钱惜人沿着河边练习跑步。鞋坏得很快,索性就赤足。回家后,他喜欢用黑脚板在地上踩来踩去,如果二姐看到,一定又会哭鼻子吧。这想法让他快乐。现在的钱一男,已经中断工作,成为土木工程系的在读大学生。
又到八百米测验的日子。钱惜人问大姐要来钱,买了双结实的新跑鞋。有十多个同学一起考,钱惜人当了一圈排头兵,第二圈时,体育委员追上他。钱惜人在第三圈重新超出。最后一圈极为漫长,钱惜人看着体育委员在前头越跑越远。他腿软得直打颤,身上的肉像要被一块块颤下来。不断有人从身边冲刺过去,围在终点的同学齐声大喊。钱惜人艰难地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嚷嚷:“大头鬼,跑得慢!大头鬼,不及格!”钱惜人一声怒吼,冲过终点,把带头起哄的同学扑倒在地。男生们骚动起来,围攻钱保佑。当体育老师救出他时,他的半张脸是青的,下巴也脱臼了。自那以后,钱保佑的嘴巴再不能完全张大。
钱惜人是班里唯一考取北大的。他喜欢数学系,数学系的人们善良,并且尊重智力。钱惜人不算最用功,奖学金却拿得最多。业余时间读杂七杂八的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还有什么训诂周易。钱惜人喜欢《资本论》,从图书馆借来后,放在枕边每天读几页。还有英文版的《共产党宣言》,有些段落能背出来。钱惜人用奖学金买了个小半导体,每天清晨带着跑步,跑到树林深处,拿出来收听《美国之音》。钱惜人上英文课睡大觉,但每次都是班级第一。同学问起经验,钱惜人笑而不答。于是他们只能酸溜溜道:“聪明是天生的,瞧人家脑袋长得多大,里面全是脑容量。”
大二时,钱惜人开始炒股。积攒的奖学金,外加大姐赞助,花三十元买了认购证。他没和任何人说起这事。
钱惜人开始逃课,辅导员警告过几次,才有所收敛。课余时间,他要么躲进帐子,要么不知去向。室友趁他不在,翻查床铺,除了半床子书,什么也没发现。钱惜人的名次慢慢下来了,但还保持在中游。
刚进校的夏天,钱惜人头披湿毛巾,压上一顶军帽,被人嘲笑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入秋后戴个米袋似的布帽,据说是自己用旧衣服缝的。大冬天里,钱惜人穿军大衣,将厚领子立起,挡住半个脑袋。好事者说:“还是这样好,遮遮掩掩反而古怪。”听闻这话,钱惜人又把他的米袋帽戴上,这一戴,直戴到离校那天。
大三暑假,钱惜人窝在家,看了两个月的书,钱一男催他勤工俭学,钱惜人拿出一张十元钞票,甩在她面前,把毕业分配到房管所的姐姐吓一跳。
九月很快到来,钱惜人回北京报到,当他提着行李走在校园时,突然发现了以前没发现的东西——就是那些女孩子,花花绿绿,仨仨俩俩,叽叽喳喳。她们多么美!钱惜人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曾经画过的美丽画儿。
钱惜人的初恋蒋伊娜,就是她们中的一个。蒋伊娜穿浅蓝色棉布裙,梳“小鹿纯子头”,左右小辫各系一条红纱饰带。钱惜人在食堂窗口排队,蓦地被相邻队伍里的两朵小红花晃了眼。一个女孩嘴衔金属饭勺,茫茫然地朝这边望。钱惜人以为在看他,刹时脸颊发烫,但立刻发现不是。女孩跟着队伍慢慢移动,眼神就落到钱惜人前面去了。钱惜人心里着急,好在他的队伍忽地移动迅速,他和女孩的距离又缩短了。
在更近处,能看到她嘴唇上一弯淡淡的汗毛,还有裙子里透出的白色乳罩的轮廓。好几个男生在偷瞧她。女孩没注意,钱惜人却注意了。他盯了他们几眼,仿佛要用眼神将他们一一击倒。
很快到窗口了,钱惜人胡乱打了一个菜,二两饭。女孩也打好饭菜,转身往外走,什么东西从她身上飘出来。钱惜人飞快窜过去,捡起一看,是一张一元饭票,被那只美丽的掌心捂得微潮了。
蒋伊娜有点像印度人,皮肤黑亮,五官粗犷。最扎眼的是一米七四的身高,疾步快行时,胸部微微荡漾,这使得她有些害羞,走路和说话会情不自禁佝着背。
和钱惜人谈恋爱后,俩人白天走在校园里会离开一段距离,晚上则互相搂着,有时钱惜人搂蒋伊娜,有时蒋伊娜搂钱惜人。
蒋伊娜知道钱惜人,著名的数学系怪才,她读过他发表在校报上的文章,满篇术语,句子拗口。她读不懂,但是颇为崇拜。第一次近距离看钱惜人的脑袋时,蒋伊娜觉得不习惯,但她把不习惯有礼貌地留在肚里,接过他递还的饭票,说声“谢谢”。钱惜人邀她共进午餐,蒋伊娜犹豫。钱惜人就面露窘色,摇晃身体,仿佛快站不住了。蒋伊娜于心不忍,就同意了。
钱惜人又去打了三个荤菜,请蒋伊娜品尝大排骨。蒋伊娜道:“我吃自己的就行。”钱惜人执意把排骨夹到她碗里,蒋伊娜脸红了。有人轻捶她的背,回头一看,是个同班同学,她朝蒋伊娜挤挤眼睛,不打招呼就走过去了。蒋伊娜顿感别扭,弄得钱惜人也不敢说话。俩人默默吃着,蒋伊娜始终没碰那块大排骨。
饭菜将尽时,钱惜人憋出一句话:“你喜欢看什么书?”
“我喜欢看文学书。”
“理论书呢?”
“看过一些美学。”
钱惜人道:“我喜欢马克思和弗洛依德。”
蒋伊娜道:“你写过文章的,是吧,好象是谈论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依德学说的关系的。我读过,写得很好。”
钱惜人听了高兴,聊起《资本论》。蒋伊娜听不太懂,但钱惜人讲得很有气势。她问:“你的父母是学者吗?”
“他们是普通百姓。妈妈生我时死了,爸爸又有别的女人。”
“噢……”
“不用安慰我,我是男人,扛得住。”
蒋伊娜暗暗替钱惜人难过,背后对他的议论真不公平。钱惜人矮了点,但身板结实,走路大摇大摆,颇有气派。他五官不难看,眼睛虽小,却精光四射,蒋伊娜觉得它们很深邃,一下把中文系男生的罗曼蒂克做派比下去了。
俩人谈至饭堂阿姨打扫卫生,才结束这顿饭。下午的专业课,蒋伊娜迟到了。邻座男生看了她两眼,突然问:“听说你和数学系那个怪人好上了?”
蒋伊娜涨红了脸笑道:“哪有的事!”
“他哪点好呀,杨克飞一直喜欢你。”
“哪有的事!”蒋伊娜又笑。那男生吐吐舌头,别过脸听课去了。
蒋伊娜是男生中有名的“波霸”,对她有意思的不少,却没一个敢追求。她的浓眉大眼给人以性格凶悍的假相。
钱惜人告诉蒋伊娜,“小鹿纯子头”更适合娇小可爱型女孩,她梳“熊英翘头”可以显出甜美。蒋伊娜来自没有电视机的北方小镇,不知道《霍东阁》,只在明星照上见过“小鹿纯子”。钱惜人帮她把发型梳出来,她连连称赞,欢喜不已。这男孩样样拿手,连扎辫子的细活,都做得一丝不苟。他扎出歪向一侧的马尾辫,辫梢倒梳着打松,再将两根红饰带并拢,在辫根打一个大蝴蝶结。
钱惜人开玩笑道:“你信不信,我还会画眉毛。”这话有些肉麻,但蒋伊娜会喜欢。
蒋伊娜果然喜欢,接口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钱惜人为了蒋伊娜,在图书馆恶补了好一阵。他以前不喜欢文学书,现在就更不喜欢了。小说家不诚实,他们粉饰生活。诗人呢,多愁善感得跟娘们儿似的。蒋伊娜热爱沈从文和徐志摩,有时读着读着,长睫毛上就亮晶晶的。钱惜人喜欢看她哭:这个永远和他对着干的世界,突然在蒋伊娜的泪水里温存起来。
他们像所有热恋中的大学生,一起看电影,上自习,参加周末舞会,绕着校园一圈圈散步。钱惜人憎恨舞会,但蒋伊娜喜欢。跳快三时,她的裙裾开放成一朵花,男生们的目光就像蝴蝶似地粘过来。钱惜人坐在角落里,浑身紧绷,右手狠狠抠着左手掌心的肉,仿佛在抠着那一双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