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是一棵神树。可以听见树身里有祖先心脏的跳动，以及一百把马头琴的颤音？黎明的灯被风吹灭，骑一匹着了火的马专程赶来的流星将把它再次点燃。鹰已离去，天空下谁在大声说话？
我在相隔数年同样10月初的季节，先后两次来到这儿，看胡杨树，和居延遗址默默对话。
“居延”是匈奴语“天池”的音译，《水经注》将其译为弱水流沙，在汉代时曾称其为居延泽，魏、晋时称之为西海，唐代称之为居延海。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记载，汉武帝元狩二年，就是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攻打匈奴，曾进军“居延至祁连山”。《史记·匈奴列传》亦记载了霍去病“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
因汉代居延为匈奴南下河西走廊必经之地，遂沿弱水岸筑长城接酒泉塞，成为历代屯兵设防重镇。后设置居延县，为张掖郡都尉的治所。
唐代出现了大量的边塞诗，唐代诗人李白自称是汉将军李广之后，其诗：“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表达了渴望像先辈那样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唐代诗人王维任监察御史时，于开元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737年，奉使途经居延，写下《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诗中的“长河”即居延海。
居延海曾经有过白天鹅——我仿佛看见最后一只白天鹅颀长的脖子问号似的被人拎着。白天鹅消失了，空空的天空像是没有演员的剧场，喜剧不会上演了，悲剧也没有机会再演了，所以，想赚几滴眼泪都太难了。天空偶尔落下的雨滴只能叫做回忆。
回忆居延海的大头鱼戴着水的面具跳着大头鱼舞，还有红羊舞、血豹舞，以及不穿芭蕾舞鞋的天鹅舞……
就像看见站在一滴露水旁边比试着新衣的少女——一位诗人喃喃地说：我看见白天鹅了。
胡杨树一片片的红叶仿佛注释，且容我们慢慢翻开居延遗址这册历史简牍。
居延遗址主要包括金塔县的大湾城故址、地湾城故址、金关故址和内蒙古境内的部分遗址。
大湾城位于金塔县天仓乡北10余公里处黑河东岸的沙碛戈壁上。西北与地湾城隔河相望，由外城、内城和鄣三部分组成，系汉代建筑而后西夏、元各时期增修。外城、内城围墙仅剩部分残缺墙基，外城东南角有一汉代烽火台，高约10米，基座边长5米，中空。北墙遗迹中段存一望楼，残高约10米。内城位于外城的东北部分，有数座残缺墩台和房屋、墙基遗迹。鄣在内城的西南部分，基本保存完整，墙高8.5米，基厚6米。鄣同“障”，阻塞、阻隔之意。有马道，宽约1米，可直达城头。城头有雉堞和倾圮房屋遗迹。鄣外瓮城边，有一道南北向的浅壕遗迹。鄣内还有房屋遗迹多处。城周围戈壁滩上，有古代田渠遗迹。据考证，此地是汉代肩水都尉府所在地。
居延汉简上有关于“骍马田官”的记载，“骍马”一词让人想起唐代诗人陶翰《古塞下曲》：“落日沙尘昏，背河更一战。骍马黄金勒，雕弓白羽箭。”总之，唐代边塞诗多表达了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慷慨抱负。
肩水都尉府是汉代河西走廊北部边防除居延都尉府之外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屯田戍守区域。
地湾城位于大湾城北5公里处黑河东岸的戈壁滩上，总面积为22.15米见方。堡墙基部厚5米，高8.4米，系夯土板筑，堡外有房屋和两道围墙遗址。据考证，此地即汉代肩水侯官所在地。
肩水金关位于地湾城约2公里处，居黑河东岸，为汉代边塞关城，取固若金汤之意，故名金关。关门为两座长方形楼橹残壁，楼橹是古代军中用以瞭望、攻守的无顶盖的高台。楼橹外筑土坯关墙。坞西南角残存烽台和方堡，堡门内有迂回夹道，两侧有住室、灶房、仓库、院落等。
肩水金关遗址由关门、坞、烽燧三部分组成。关门为两座对峙的长方形夯土楼橹，长6.5米，宽5米，西侧一座内残存有通到楼橹顶上的土坯台阶。关门内外埋有虎落尖桩等辅助防御设施，还有木转射，可根据不同角度转动木芯，用于观察敌情，并使用箭、弩射击对方，兼有防御、进攻双重作用。门两侧连结夯土塞墙。坞在关门内西南侧，坞内有房屋和马厩等共11间，西南角残存有鄣和燧址。亭墙用土夯筑，亭内有住室、灶屋和仓库。亭西北部，紧接一座烽火台。
肩水金关遗址是肩水侯官所属的一座烽塞关城。除了前后出土有上万枚汉简，这里出土的还有货币、残刀剑、箭、镞、表、转射、积薪、铁工具、铁农具、竹木器械、各类陶器、木器、竹器、漆器、丝麻、毛、衣服、鞋、帽、渔网、网梭以及小麦、大麦、糜、谷、青稞、麻籽等，还有启信、印章、封泥、笔、砚、尺、木板画和麻纸等物品。
汉武帝元狩二年，就是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万余骑兵逾居延，破匈奴。
这儿是霍去病抗击匈奴安营扎寨刚刚离去的地方——我看见一废墟处有挖灶埋锅的痕迹，炉灰似乎还有着微微的温度。
远处的沙丘和低垂的云朵连绵不断，彻底抛弃了死亡的军队那样，蓄积着又一次杀戮的力量。倾圮的烽塞仿佛一只从时间深处伸过来的大手，抓一把是沙土，再抓一把还是沙土。
居延遗址除了出土有汉代五铢、唐代开元通宝等钱币，还发现过“凉造新泉”，“凉”是指前凉铸造，“新泉”谓区别于前代旧钱。“十六国”时前凉人民生活比较安定，经济相对繁荣，文化发达。前凉曾自铸“凉造新泉”，因铸币技术较差，铸钱文字模糊，但能流传至今，已为罕见。
20世纪30年代，由中国、瑞典、德国、丹麦等国人员组成了西北科学考察团，瑞典人贝格曼的《考古探险手记》记录下了发现居延汉简的情景：“在坐落在一个强侵蚀山顶的烽燧和旁边房屋废墟下面，我发现有院墙的痕迹。当我测量这个长方形墙体时，钢笔掉在了地上。当我弯腰捡钢笔的一刹那，意外发现钢笔旁有一枚保存完好的汉朝硬币——五铢。于是，我开始仔细四处搜寻，不一会儿发现了一个青铜箭头和另一枚五铢……第二天从最东边开始挖掘，很快就发现了窄条的木简。这个发现使我激动不已。我们带着极为兴奋的心情又开始四处搜寻起来。果然，不一会儿就找到另几块保存更好的木简。”在随后的挖掘中，共计出土了1万多枚汉简。
20世纪70年代，甘肃省居延考古队发掘出土汉简近2万枚。
中国先民从结绳记事、刻画在陶器上的象形符号，到刻写在兽骨龟甲上的甲骨文，以及夏、商、周铸在青铜器上的钟鼎文，及至春秋战国到秦汉时代，竹片和木片成为主要书写材料，也就是简牍。
据记载，大学者施惠外出讲学时，要用5辆大车搬运简牍；东方朔上书，公车令读了3个月；孔子读《易经》，编简牍的皮条断了3次；秦始皇批阅奏章，每天都要看120斤竹简；光武帝迁都洛阳，运输简牍的车就有2000辆。想想，幸亏是文言文不是白话文，随便举例，《论语》“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译成白话文就是“孔子说：早晨知道了真理，要我当天晚上死去都可以。”字数整整多了一倍还多，120斤变成了240斤，2000辆车变成了4000辆车——我自觉这例子不伦不类。
学术研究要求严谨，文学形容允许不伦不类。
看来，知识在那个年代不仅仅是动脑子，还是个体力活。
居延汉简契合《墨子》所谓的：“……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罗振玉、王国维以斯坦因在敦煌、楼兰等地发现的汉简为研究，出版的中国第一部关于简牍的专著《流沙坠简》——这名字用来概括居延汉简，似乎一样形象贴切。
居延汉简和殷墟甲骨文、敦煌遗书、故宫内阁大库档案，并列为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上的“四大发现”。
我们乘一辆四处灌土的旧吉普车颠簸在居延的沙尘中，恰巧遇见一文物考古队正在一废墟处挖掘，透过风中飞扬的沙尘看人——一个个恍若戴着面具一般。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中掘宝者的形象特征：围绕一张神秘的有着陈年血渍皱巴巴的牛皮或者羊皮图纸——海盗式棱角分明且带一道伤疤的阴霾的脸庞，忽明忽暗的职业杀手埋在竖起的衣领中的脖颈，夹一根粗黑的雪茄烟青筋凸露的手的特写……
阳光顺着挖掘者每一锹的挖掘深入着。犹似时间的头盖骨——一锹锹被挖开，而将泄露什么样的秘密？
想起那天乘车临近额济纳时，在一个长途汽车小站所见箭头标示的一座莹石矿——莹石的形成自有其自然的地质的因果关系，这些与我无关，我只关心被我臆断为与人类肉体、梦想相背而闪烁的荧，就像掘宝者，眼睛盯紧的只是深埋于地下的宝物。
居延汉简由新简和旧简两部分组成，人们习惯将20世纪30年代出土的称旧简，70年代出土的叫新简。新简旧简共有3万多枚，大多发掘于金塔县境内肩水金关、大湾城、地湾城等汉代烽燧遗址。
居延遗址出土的汉简内容十分广泛，涉及汉代社会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科技、法律、哲学、宗教、民族等许多领域，它不仅记录了居延地区的屯戍活动，而且还保存了一批从西汉中期到东汉初年的官方文书，这些都是研究汉代历史的珍贵文献资料。
居延汉简中，有名有姓的戍边士卒就达上千人——有人听见，千里之外家乡的鸡叫，顶一头芦花的母鸡，叫声轻些再轻些，不要惊扰了长城下这些戍边士卒的白骨。
啃食草的羊一副献祭的表情，风吹过刀刃，玉米剥下黄金，麦子将血变凉，棉花交出了温暖。季节，有什么能够被慷慨留下。
风把沙吹到我的脸上。侧过身去，我看见一大片红柳也侧过身去——风中，历史的骨头嘎巴在响。一匹喷着响鼻的马，和蒙尘的马头琴保持着一根琴弦的距离。
史书记载，居延海曾经比鄱阳湖还大，面积达720平方公里。
13世纪初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描述的居延海，“水源充足，松林茂密，野驴和各种野兽经常出没其间”。
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这样描述他1927年所见到的居延海：“但见成群的水鸟、鸳鸯、灰鸥和白鸥、天鹅及一队红嘴的小鸟在水上翩翩翱翔、嬉戏”。
居延汉简中记载有“载鱼五百斤往乎得（今张掖）贩卖”。
20个世纪50年代居延渔场还年捕大头鱼10万斤。可以想见当年的居延海一望无际荻花翻浪的美景。
2001年，国务院专题研究黑河流域问题并批准《黑河流域近期治理规划》，改善生态环境恶化局面，让居延海重现昔日波光粼粼的壮观景象。
人对自然的礼遇，使得居延海的水域在逐年扩大。居延海，现称天鹅湖——这名字奢侈得像是梦想着和天鹅一起去散步。
居延遗址，我想用我的身体同你风中的沉默对话，或者，仅仅为了延伸你风中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