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宫内有李太后把持,朝外有张居正为相,边地有戚继光、李成梁等一时名将把守,神宗以为天下太平,就终日游宴宫中,不临朝不主政,群臣奏事都见不到皇帝的面,只是由中官传达而已。
就在王嫔人生皇子的第五年,郑贵妃也生了一子,王嫔人所诞生的皇子赐名朱常洛,郑贵妃所生的皇子赐名朱常洵。扳倒了刘家姐妹的郑贵妃又一心想让她的常洵当太子,可是冯保却力保王嫔人的常洛。
这时大学士张居正被皇帝晋封为太师。明代文臣从未有位拜三公的,张居正独邀此荣宠。神宗这是欲擒故纵,此一举果然让他久已旁落的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上。自然这也不奇怪,福为祸倚,乐极悲生,任凭位居极品,也逃不出这生老病死四字。张居正在荣宠之极后不久就病死。
他死后,冯保也随之地位不保了,可这个宫内的权阉仍不识时务,照旧作威作福,冯保在太子的问题,让自己在小小水沟里翻了船,于是言官李植窥明了圣意,就列了冯保十二大罪,都是神宗平日敢怒不敢言的事情。于是神宗马上以此贬谪冯保为南京奉御,不准须臾逗留在北京,并令锦衣卫查抄他的家产,得资巨万,同时还把冯保的在朝私党一并撤换,神宗终于可以乾纲独断,毫无牵掣了。
接下来,朝中大臣纷纷弹劾张居正,于是有旨夺上柱国太师官衔,并将赐谥一并镌削而去,张居正所有的官阶都尽没不存,夺还玺书诏命,谪戍张居正子弟到穷乡僻壤,并命新的司礼监张诚南下荆州,凶横异常地查抄张居正家。结果倒箧倾箱,却并没有什么巨宝,就是有些金银财帛也非常地少,较诸当日严相府中,竟不及二十分之一。
张诚怒吼着:“十年宰相,所蓄私囊,岂止这么点!?必定是暗中隐匿,我岂能被他诳骗?”于是召来张居正长子礼部主事张敬修,扒下他的衣冠,严刑拷打数次,张氏亲族也被一一传讯,硬说张居正有寄藏,根本不容剖白。
张敬修熬不住痛与苦,寻了短见,投缳毕命。张居正的亲族们被折磨得万般无奈,只好各倾自家之所有,凑足了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这简直不是查抄,竟是标准的抢劫。可怜张氏女子多半因为害怕和绝望和愤怒而绝粒自杀。
大学士申时行得悉此情状,就与六卿大臣联名上疏,说居正老母年过八旬,请皇上锡类推恩,全他老母一命。这样张家才允许留空宅一所和田十顷,以赡养张居正老母。
一座巍巍然师相门第,已成水流花谢雾散云消,惨然不忍睹,令人不堪回首。所谓富贵如浮云,炎凉世态不胜哀,落穽还防下石来。就这样,权倾朝野的张居正在他死后,夺其官,籍其产,戍其子弟,且任阉竖张诚勒索财贿,株连亲族,甚至儿子被逼死也无人查究。
张居正当国十年,也并非全无功绩。神宗之于张居正,前者赏过于功,后则罚甚于罪,凉薄寡恩四字可为神宗一生之定评。惟张居正之得遇宠荣,为明代冠首,而身后且若是。由此看来,富贵功名,无非泡影,如水中月镜中花。一经借鉴在前,而世之热中干进者可以返矣。
这以后新组阁的大臣们沆瀣相投,只要能弄来金钱珠玉,都非常赞同神宗公然派遣大批的宦官任矿监锐吏,四出搜括百姓,造成民变频繁;阁臣们之间是不复生嫌,但言路方面,台官与他们争砺锋锐,于是阁臣一帜,台官一帜,分竖明廷,闹得不可开交,遂致朝臣间如水火不相容。因为皇帝的倾向,言官不占上风,于是整个明廷蔽塞言路,上不明下不忠,整个张居正时代的改革重又回到了因循守旧,党斗不息,纷争不已,明廷的朝政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神宗嫌御苑太小,就命中官张诚在西苑的空地西边建起一座极大的园林来。这座御园四围的宫墙都用大理石堆砌成,自大门直达内室,一重重的纯用铁栅。屋顶和园亭的顶上尽护着铁网。园中的奇花异卉种植殆遍。正中一座唤做玉楼的是郑贵妃的寝室,玉楼旁边一间精致的小室题名金屋,是神宗和郑贵妃的休憩之所。屋内设着象牙床、芙蓉帐、翠帏珠帘,正中一字儿列着云母屏。银烛玳筵、雕梁画栋,虽嫦娥的广寒宫、龙王的水晶阙也未必胜过。当这座园落成时,神宗亲自题名叫做翠华园,又派了内监向外郡搜罗异禽珍玩送入园中。
那些太监奉旨出京,有的驾着锦幔绣帘的大车,黄盖仪仗,声势煊赫。有的特制一只龙头大船,船上都盖着黄缎绣幔,同样地声势煊赫。一路上笙歌聒耳、鼓乐震天,对所经的地方官吏迎送,略有一点不如意,不论是知县府尹乃至司道巡抚,都任意谩骂。强索路金多到十余万,少的也要几千。地方官吏不胜供给,只好向小民剥削。于是百姓们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其中差赴云南采办大理彩纹石的太监杨荣尤其贪婪,进食非熊掌鹿脯不肯下箸,所居馆驿须锦毡铺地绫罗作帐不肯下足;凡经过的街道市肆,一例要悬灯结彩。
其时正值酷暑,杨太监怕太阳灸伤了皮肤,勒令有司路上搭盖漫天帐,延长数十百里,而且必须此县与彼县相衔接。杨荣坐着十六名夫役抬的绣帏大轿从漫天帐下走过,沿途不见阳光还嫌不足,又命差役五六名各持了大扇,步步紧行跟着大轿打扇。
那漫天帐是用红绿彩紬盖成的,每县中只就这帐逢一项已要花去五六万金了。可怜有些瘠苦的小县又不敢违忤,没奈何,就紧逼那些晦气的小百姓,出钱去奉承这位太监老爷。
贫瘠出了名又当蝗灾之后的石屏县早在杨荣到的三日前就接到了通知,要求照各县的做法,搭盖漫天帐什么的。石屏知县黄家骧也只好照别的地方做法向小民们摊派,不想却动了众怒。
面对着已被灾荒和贫困逼到了生死边缘才暴动起来的全县百姓,机智识趣的杨县令忙亲自出来慰谕:“百姓的疾苦,我作父母官的岂能不知?我恨不得典当了所有来救济你们!无奈我自己也穷得要死,真是有心而无力。现在又有这样的上命,我一个小小的知县,怎敢违拗?你们百姓如其不肯出钱,等杨太监来时,我就与你等一起苦求他就是了。”众人被黄知县感动了,于是齐声说:“就依大人计划行吧!知县老爷爱民如子,都是那个杨太监不好。”
眨眨眼就是第三天的日色将午了,四五千百姓齐集在十里外等着杨荣。大家立于片瓦无遮的空地上,人又众多,头上烈日似火般逼下来,一个个汗流侠背,热得气喘如牛;知县黄家骧也率着县丞及阖署胥吏立在烈日中等候。
正午时分,远远地听得锣声震天,喝道声隐隐。不多一会儿,杨荣的前导仪仗已到,绣旗锦帜、白麾朱幡,完全是公侯王爷的排场。一对对的执事仪仗过去,是两百名亲兵,后面五十名穿锦衣的护卫,护卫过去,便是四十八名蓝袍纱帽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儿,看上去品级还在知县之上。骑马的官儿后面是白袍红带戴宽边大凉帽扛豹尾红缨枪的亲随,那其实就是皇帝的侍卫。本来鞭长莫及,在京的官出外横行不法,即使英明的皇帝也管不了,何况神宗糊涂昏愦,台官上的奏疏他一概置之不理,甚至有几个忠直的御史因上章弹劾太监还被下了狱。所以杨荣等辈就是在外闹得乌烟瘴气天昏地黑,也没人敢多嘴。
这位杨太监也越弄越胆大,私用仪仗差不多和銮辇一样,什么金响节、红杖、金炉、白麾之类,连金爪银钺都齐备,只缺了一个驮宝瓶的御象。所以把虽是小小知县却三考出身、曾目睹过皇帝的銮辇仪仗的黄家骧看呆了,暗想怪不得他被称做皇帝太监,原来竟真的用起皇帝的仪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