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姐,今天你怎么这样伤感?”“不是伤感,是难过。”女真的头略微垂下,“艳芳,我们要活着出去,就不能再等了,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出去。”艳芳有些惊异地看她,不知她今天为什么表现得这样决绝:“现在吗?”“现在。”女真把日记本放好,想想,又取出,在那几幅画背后,注上一行小字,标明时间。
那两个女兵虚弱至极,摇晃着站立起来,她们的憔悴几乎让女真不敢正视,脸上是一层层皮肤样的黑斑,眼睛深凹,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毕竟还是孩子啊!过度的饥饿让她们失去了说话的渴望,甚至变得木讷起来。
女真强忍疼痛,这儿身体好的人只有她和艳芳了,艳芳已卸下车后挡板,站在车下,接那两个女兵。那两个女兵抖晃着,身子贴到车厢板上,一点点地向下滑。轮到女真了,她的右腿钻心地疼。她轻轻地滑过来,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急得艳芳差点儿惊叫起来。
这时,那两个已经站到地上的女兵,忽然惊呼起来:“听,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过度的惊喜使她们的低呼如同嘶喊。
女真抬起头,一架直升机梦游般地在浮尘中滑行,声音几乎被浮尘给隔离开了,传到耳朵中时只是一些碎裂的呻吟。女真奇怪那两个女孩子居然可以听到,人也许在绝望中,对一切的声音都太敏感了吧!她眯住眼,看到那飞机爬得太高。它也许是在躲着什么,一忽悠一忽悠地在太阳附近徘徊。
女真兴奋了,下意识地惊呼起来,她们在地上大声冲那架飞机呼喊着。艳芳在戈壁上胡乱地奔走,边跑边舞动手中的一件白色的罩衣,白色的衣服在她的挥动中,无力而又耀眼。但那架飞机却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像没发现她们似的侧身转向西北方向,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暗黄色的天空中。
正在大声呼喊的女兵,一下子呆在了原地。艳芳手中的白衣服,此时降旗般地垂落在身边,她的眼里蕴满了无言的失望。那两个女兵忽然抱头大哭,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漫了过来。女真自己滑下汽车,她奇怪自己的性格,似乎越是强大的失落越能激发起她的激情,甚至愤怒,似乎连身体也是这样。
她很满意自己的心境,但这样的场面也太让她伤感了。她忽然暴怒地冲那两个女兵喊道:“哭什么哭,给我站起来!你以为哭就能救你们吗?不,现在能救我们的只能是我们自己!”她使劲地瞄一眼艳芳,“我们就是爬,也要活着出去,这片戈壁不配做我们的坟墓!”
那两个女兵似被她的暴怒给吓住了,她们的脸上凝着某种悲壮,略显稚嫩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塞满了与她们的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坚毅。
女真略有些内疚,但她知道,历经这次生死之后,她们将会迅速成熟,将会因为她的严厉而感激她,并且会悟出更多超出她们的同龄人的不一样的人生感觉。
她拐着腿,捡起她那天用来保护自己的红柳棍,此时它正好可以做一根不错的拐杖。她们把许多物品放在车上,只拿着一点儿路上也许用得着的药品,一切都轻装到了极限。女真示意她们先走,望望那辆大卡车,失去了人的卡车只是一堆死了的钢铁。她绕到驾驶室,那儿大团的血已染红了座位和车门。她们走了,而那个司机留下了。她无言地向他告别,心想:我将一辈子记住你,我要回来为你举行一次最隆重的葬礼。
她回过头时,眼里已经蕴满了大滴的泪珠,干涩的嘴轻轻吸着眼泪的涩味,已经有三天未饮水了,竟然还有眼泪。
她们一直在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就是异国的领土。女真想,只要向前走,一定就会走出去。
时间像她们的行走一样,又缓慢又痛苦。此时的戈壁在脚下可怕地绵软着,每走一步似乎都让人付出巨大代价,双腿颤悠。女真用力捣了捣戈壁,戈壁坚硬地回应着,震得她的手一阵酸麻。她明白了,是自己太虚弱了。她有些艰难地望望身后,已经走了有两个多小时了,那辆卡车似乎仍在身后清晰着,好像她们并未走多远。她觉得眼睛发紧,头昏得要裂开。有几次她几乎要躺下了,但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己。她把手伸到嘴里,使劲咬去,剧疼使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但随之却是更剧烈的疼痛,那条右腿也像被唤醒似的,沉沉地传送着一种剧痛。她不由得停下来,大口喘气。
艳芳听到身后的异样,松开扶着的那个战士,向她奔来:“没事吧你?”女真张开嘴,艰难地呼吸着,左脸的肌肉针刺般地抽搐,她的左眼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她摆摆手:“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艳芳几乎要哭了:“你的脸肿得太厉害了。女真姐,你可要坚持住呵!”“我会的,我还要做你的伴娘呢!”女真努力让自己镇静些,“天黑前我们一定要走出这一带,否则,遇上那群狼就糟了。”“妈的,我跟它们拼了。”艳芳的脸上闪出短暂的愤怒,手下意识地捏着手中的棍子。
女真抚抚她的手臂,向前蹒跚着走去。艳芳用手扶着她,犹豫道:“女真姐,你说师里会派人找我们吗?”
“当然会。一下子丢了这么多人,部队比我们还会着急。”她抬起头,望望天空,“刚才那架飞机也许就是找我们的。”
艳芳忽然愤怒地说:“别提那架飞机了,刚才我都快失望死了,你知道吗?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一只河边的手,而那只手却没事似的,抽走了。该是多大的难过和愤怒。”
“也许他们没发现我们,今天的天况这样差,也许我们在他们眼里只是几块大石头哪!”她的头忽然剧烈眩晕,向地上软软倒去。
她在倒下去的时候,看到单一海正焦急地向她奔来。他低呼着她的名字,她想答应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女真感到自己一直在晃动着,身子像浮在一条船上,左右漂浮着,被奇怪地摆来摆去。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到自己居然伏在艳芳的背上。艳芳正吃力地低着头,脖颈上沁出微微的细汗。旁边的两个女战士帮扶着艳芳,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女真的泪水轻轻涌了出来,内心被一种明媚的感动擦洗着,她的泪水打在艳芳的脖子上。艳芳惊喜地回过头:“呀,你醒过来了,刚才我们真担心哟。”
“快放下我!”女真轻轻地拍打艳芳,身子出溜着向下滑,“我自己可以走,你会被压垮的。”
艳芳坚持着:“我能行。”身子却一松,女真被那两个女孩子扶住,艳芳眼里含着泪,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你真重呵!我还以为你比我轻呢!”
女真歉意地笑笑,一阵虚弱向她扑来,她支持不住地坐在地上,她有些惊慌地试图起来,但试了几次,却都没能起来。艳芳惊慌地扑过来把她扶住。女真靠在艳芳怀里,内心浮起一团阴影。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再也不能走出这片戈壁了,这个念头嗡地盘旋在她的心头,但却没有一点儿的难过和不安。她示意艳芳把她的那只小包拿过来,艳芳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听话地把那只小包递过去。女真从挎包里取出那本日记,打开那几幅画,再一次看去。那几幅画暗淡地贴在那里,此时已失去了刚绘就时的那种凸凹的质感。她摸摸它们,把头转向艳芳:“有笔吗?”
艳芳无言地把钢笔递过来。女真有些费力地旋开笔帽,在纸上抖抖地写着:
谢谢你爱过我,我也爱你。再见。
想想,她又画掉。她还想写下去,一阵风吹来,只好停住。她咳嗽一声,再次看去,眼中泪珠闪烁。一切真情竟要在最后,才会表露出来,哪怕是爱情。这几句话,其实多么像是一篇遗嘱啊!艳芳奇怪地看她,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半晌,女真脸上泛过一阵红晕:“你见到单一海后,把这交给他,我的那些日记以后由他全权处理。甚至包括我……我的骨灰。”
艳芳激动地按住她:“不,我就是背也要把你带出戈壁,把你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