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际忽然滚过一阵剧烈的沉鸣。大地打摆子似的晃摇着。似乎地下有某种巨兽正试图挣脱压抑般地一耸一动。这会儿不是风在掀动汽车了,而是大地在剧烈颤动。卡车上下颠摇着,像被人撬动一样。女真被某种可怖的预感攫紧,内心激动而又惊慌,但巨大的好奇还是使她坚持着站了起来。这时,她清晰地看到,那座城像被一只手轻轻托起,来回晃动着。那些交战的军士们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慌地抛下戈枪,跪伏在地。只有那队步兵,却站着目视古城,手中奇怪地在胸前画动着十字。城堡在大地越来越急的喘息中,像一个体弱的老者,轰然塌毁。古城所在之处,立即腾起一股尘烟。接着,大地暴怒般地猛烈颤动,那些战士也被迅速滚涌过来的尘烟蒙住,刚才灿烂的一片天际迅速黑暗下来。风暴怒吼着又把那里遮严。天空中奇怪地暗红着,像那些战士的血一样。
那片古城轰然倒下时,女真几乎下意识地惊呼:“不!”
艳芳被女真的惊叫惊动,在风中大声喊道:“怎么了,快蹲下吧!风这么大!”
“那座城倒了,那些战士们也被埋到了地下!”女真死盯着刚才古城出现的地方。她几乎不敢相信,但她确实看见了那座古城。
艳芳奇怪地看着女真视线的前方,那里只有漆黑一团:“什么也没有啊?”“它真的倒下了……可为什么只有我才目睹了它倒下的过程?”
大风在凌晨停止吹刮,天空中呈现着一种浸满毒液般的暗黄,风中那些细小的浮尘来回缓慢飘浮着。女真一夜未眠,躺在风中,整夜被一种心情抚摸着。那种感觉一直在她的心里边,直到她醒过来,那就是见到单一海,把昨天那幕怪异的景象告诉他。哪怕只是一种幻觉。何况,自己当时是真的清醒着呀!
她在晨间暗淡的天光中抬起头,身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头发糟乱干硬,已经与粉尘混在一起,干干地爬伏在她的头上,像几条缠结在一起的绳索。她稍微一动,头竟有些晕眩。她不由得靠紧车厢板,轻微呼吸。她的腿仍肿胀着,左脸的肿胀已经挤压着她的左眼了。她的那只眼睛,肯定可笑地肿着,中间只有一条细微的小缝了,在那小缝中她已觉出了注视的困难。她暗自感伤,自己肯定很丑。以前从未想过的丑,这会儿竟真的成了自己的了。同时想到,也许我们等不到别人来救,自己就已经躺倒在这里了。她的脑际再次闪过单一海,心中凝起一个疑问,他现在在哪里呢?
她从挎包里找出日记本,她记日记已经有十多年了。那些日记本像另一个她的影子一样,忠实地追随着她。记日记其实是与自己的对话,每当她经历某种心境,或者遇到让自己难以克服的困难时,她最好的排解方法,便是孤坐一隅,独自在日记本子上倾诉。这种倾诉由于是面对自己,所以更多了几分动人的色彩。她可以放肆而不必有所顾忌。每次书写完毕,她都会感觉出莫名的欣慰快意。那些郁结的事实化成了一种文字和心境,当她重新审视时,只把这当作别人的心情去咀嚼,于是许多看不清的事实便有了新的视角,许多伤害现在看去竟只是一种误解。
日记本捧在手中,掉下许多沙土。她凝神静思片刻,在本子上写下昨天的一些感觉:“今日遇沙暴……我们迷路已进入第五天,食水皆无,仍没见救援人员。我的腿已化脓,脸上仍痛。艳芳和其余两位战士已近于崩溃边缘,我们再也不能等了……”她落寞地写毕那十二行字。手抖得厉害,胸腹中传出咕咕的饿鸣。她咬住笔杆,似乎在用这种古老的动作来帮自己减轻饥饿的侵袭。
太阳这时如蛋黄般浮起,它一跃一跃地在沙尘间飘动,天际呈现着深深的土黄,深深地吸引着女真。那些景象此时清晰地浮出来,她竭力捕捉那些一闪即逝的记忆。回忆越来越清晰,那些战士呐喊着冲向对方时,她已决定把那些东西记录下来了。她旋开圆珠笔,用文字太贫乏了,那种传说般的景象几乎没办法用文字来表达,何况那些东西如同一种幻觉,也该用幻觉般的东西来呈现。她下意识地想,还是用图来画吧!把自己见到的那些东西,用图存起来。女真被这种计划激发得兴奋起来,胸腹中的饥饿似被挤到了一边,手也不抖了,哦,激情原来是可以帮助人精神起来的啊,至少可以替代饥饿。
她再次打开日记,纸坚硬光滑,正好适于绘画。女真想起那队死神般勇敢的战士,几乎不用思索,便绘下了他们拼杀时的身影,那些战士的头像在她的脑际交替出现,挤涌着,出现在图板上。女真感觉不是自己在画,而是有种神力在帮她运笔。她在那种惯性般的思维中,恣意画去,心际畅快得如同在淘洗某件生锈的器具……不到一个小时,她已绘完四种场面,那些画都呈现着一种幻觉般的激情,但所有的细节却都呈现着惊人的逼真,连她也觉得惊讶。这时,她逐次审视,发现竟忘了绘出那座古城塌毁的情景。古城也许仍在,可它为什么却倒下了,并且只成为一堆尘烟?这种倾倒像一个谜,在她的内心旋转。不知为何,她有种莫名的担忧。她真希望这城不倒,这城的倒下更像某种象征啊!如果让单一海,不,还有子老看到,他们将会作何感想?她知道,这座城其实永远不该倒下去,因为它已像他们寻找的理想一样矗立着了。
而她却看到它倒下了,并且毁成了一座残垣。她叹息一声,同时下定决心,把它的倒毁给画出来,她想,也许这城的倒毁是另外一种奇迹呢?或者只是一种她的幻觉吧!她挥笔在纸上疾画,城的轮廓惊人逼真。它的残碎更像某种诗意画,残缺也是一种美,一种残碎的意境。“呀,这些图你画得真……动人。”艳芳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一直远远地注意着女真的神情,“怎么都是些士兵相互打架,还是些古代的兵,还有这样一座废城……”她可真敢想,士兵在打架!
女真仍浸在刚才的激情中:“这些就是我昨天看到的。”“简直像是幻觉,女真姐你是不是发烧了,你看到了我们没有看到的?”“不发烧时我也可以看到你没能看到的东西,甚至更真实。艳芳,你相信吗?
他们是真的!”
艳芳惊笑道:“喝醉酒的人才会说自己不醉!你那些东西充其量是在做梦吧。那些古怪的兵,现在到哪儿去找?”女真似被触动:“可有人一直在找他们。”
“你是说单一海吧!听说他们是去那儿挖什么宝贝的,他们找这些人干吗?”
“有时候人的寻找只是想找到一种依托,精神上的依托,而不在乎那些东西是否真实。”女真若有所思,“像这些我昨天见过的场面,也许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可他们也许一生也看不到,却让一个不信他们的人撞见了。”
“你是说单一海他们在找一支军队?”
女真耸耸肩:“寻找一队失踪的古罗马战俘!听起来就像一种传说,可实实在在地有人为找他们,甚至用了一生的精力!”
“听起来真感人,不过太悲壮。”“有时候你以为是笑话的东西,有人却当成了一种事业。而我们所认为的生活,却被嘲笑着。”女真叹息一声,“人总是只在为一些自己不懂的东西发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