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海走近靠团部的那片帐篷区一百多米处,就慢下脚来,那里是他的一个禁区。团里的机关和首长全部聚汇在这里。没事,即使散步,他也决不往这个方向走。潜意识里,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团里的首长。见一次,他就有一次的沮丧或者压抑。在基层连队的人,最忌首长干扰。而基层团队的首长,又基本上属于家长式的干部,见了你,便要询问你的工作啦、连队的思想啦什么的,等你一五一十地汇报完了之后,他再指示,而那些指示,有时又完全是不适用的,可不执行,又犯忌。所以,单一海能躲就躲,尽可能不出现在首长的视野内。
可刚才,十分钟前,女真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在无线电话中温润悦耳,很动听地撞击着他的耳鼓:“……是二连单连长吗?我是……哦,就是昨天冲你开枪的那个女真……对,你十分钟后能来这儿吗?我们有个小小的野餐,主要就是烤那只野兔,顺带着向你道歉,怎么样?”
单一海稍稍有些惊愕:“在团部吗?那儿太显眼了,再说……”他略略沉吟,“连队工作忙,我可能走不开……”
“咯咯咯,到底是个连长,顾虑重重呵!我们这个野餐在团部一里外的松林边上,只有我们卫生队的三个女士,男同志就你一位。我打听过,今天星期五,下午是例行的政治教育,是指导员的事……”
“这……”“别这啦那啦的。十分钟后,在团部前面的那条小河边,我等你。”说完,对方把电话撂了。单一海握着电话,半晌未动,嘴里呢喃着……兔子肉,三位女士,他的神经嘣嘣地跳跃开了。他想起出来半个月了,居然没再见过女人。除了昨天见到女真,自己几乎忘了女人是什么样了。他忽然奇怪,自己居然有半个月没有再想起女人。去,他妈的。他想,管它是什么兔子宴还是鸿门宴哪。他揽镜顾影,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把鼻子贴到衬衣上使劲嗅,一股强烈的汗臭溢了出来。他用梳子在头上使劲地梳,除了又崩断几根梳齿外,便是把头发扯得生痛。单一海与指导员打了声招呼,上路了。他在靠近连队的山坳内,寻找到了那条小河。女真正微笑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她没有发现他。她的两手伸到水流中,一下一下地拂水。女真没戴帽子,头发长长地披到了肩上,有几丝还闪进了水中,她也浑不在意。那种悠闲与孤独让单一海内心一动。他痴痴地看着她,甚至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惊动她。他从她的身上认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也有这样的长发,只是没有女真漂亮。只是她……也许真的不属于自己了。单一海痴痴地望着女真,不由长叹一声。
叹息惊动了女真,她抬起头,快活地喊:“呀,你早来了呀,鬼鬼祟祟地躲在一边,吓人家一跳。”
“吓人家一跳。”单一海暗暗回味,多么明媚的撒娇啊!他又长叹一声,假装受委屈似的嚷,“那只兔子放了有两天了吧,肉都酸臭了,你还敢烤?”
“少废话,快走吧!那两个家伙都快馋死了。”“那她们咋不动手先烤呢?我就这么重要。”“要会动手,还叫你?”女真轻轻娇叱。“……哦,敢情是你们几个不会吃,也不会做,把我带来给你当厨师来了啊!”单一海满脸傻傻的快乐。那片森林仍呈现着原始的古朴,老朽的树枝自然地锈蚀着,新长的松树透着青涩的香气。偶尔有几只蝴蝶在草丛中飞,它们简直是美的化身,轻轻地在草丛中跳舞。
“这个地方还真不错。”单一海驻足对女真说。抬头看到两个女兵欢呼着从草上爬起来,做欢迎状。
最先走过来的是--单一海迅速就认出她就是上个月那个给自己扎了半小时才找到血管的胖姑娘。呀,她可真胖,好像这半个多月的野营训练只是为她提供了一次加餐的机会,身上的大号军衣可怕地显小了。该凸该凹的地方原形毕露,仿佛这衣服就是紧身衣似的。单一海为她担着心,一边伸出手,一边迅速回忆她的姓名。似乎叫什么梅森。这样一个名字放在她身上似乎总有些不像似的。他感叹着,使劲拉了拉那胖姑娘的手:“梅森医生呀!你这半个月怎么又瘦了。上个月,我来输液,就见你皮包骨头似的,现在好像只剩下骨头了。怎么,工作太累了吧!”他故意做出惊讶和伤痛的表情。梅森是个护士,但他知道野战医院的护士们都不喜欢人们喊她们护士。所以单一海也干脆叫她医生。尽管她们表面上骂你,心里可不知怎样的喜欢呢!他的话逗起了女真和那个姑娘的笑声。只是女真的笑含蓄了许多,看不出多深的喜悦。倒是挽着女真的那个姑娘笑得天真无邪了些,露出了几颗明媚的牙齿,显得嘴大了点,可不难看。
“单连长,你还记得我?”
“当然,你是咱们全团三十岁以下单身干部们注目的中心。谁敢不记得你呀!”
“是吗?”梅森笑眯着眼,接上刚才的话茬,“我真的瘦了吗?”随即站起来,做了一个芭蕾式的双腿弹跳小交叉,浑身像地震似的滚作一团。
“单连长的眼力就是不错,前天我下山称了一下,比原先体重下降0.5公斤。
这么细小的变化你随便就看出来了,可女真和艳芳她们就是不信。”梅森嘟嘟小小的嘴唇,一脸的娇媚,胖姑娘的撒娇更彻底一些,心里可能仅有一分,脸上已显出了十二分。
“信,我们信,行了吧!”女真和艳芳抚臂大笑。笑毕,随手拉过艳芳:“这位你还没见过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呀,是艳芳吧,如果再恰巧姓梅的话,香港那个也叫梅艳芳的电影演员就与你重名了。”私下里却想,这名真该给梅森,俗得够够的了。
“你这人挺逗呵。”梅森护士抚掌大笑,一边笑一边揉肚子。“还是你机灵些,听别人叫我艳芳也跟着喊,还乱喊,不过,很高兴认识你。”
艳芳把手伸过来。单一海还没握住,那手已抽了回去。这个小动作又让两人大笑不已。单一海有些尴尬:“亏你没有把手上的细菌给我,谢谢。”
“谁手上有细菌了?”艳芳急嚷。
旁边女真忍住笑,推了单一海一把:“别一见女人就跟抽疯似的卖贫,知道你今天的任务吧?”
“知道,剥掉那只你们不会吃的兔子皮,架火烧烤,伺候你们三位千金过好今天的小型聚会,并且是正连级服务水准。各位就委屈一下吧!不要再提什么更高的标准了,否则,我又得努力当官了。”三人又笑。单一海一脸严肃,把身上油渍麻花的作训服解下,把两袖子在腰上一扎,便成了围裙,喊:“东西在哪里,啊?”梅森把他的手一拉,说:“在这儿哪!”
那只兔子被捆在一根树枝上,旁边放着一把匕首,再旁边是姑娘们捡的树枝和干柴。草地上铺着一张淡绿色的塑料布,还有一个小小的煤油炉,炉火正旺,里面的水正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看来一切就绪,只等他和兔子了。单一海把兔子提起来,却不杀,交给梅森:“去,先剥了皮,在河沟里洗洗,我来架炉子。”
“这……这皮我可不敢剥,我从小连鸡也不敢杀。”梅森怯怯后退。“你还是军医哪,解剖没搞过?太平间没去过?一个动物的尸体就把你吓坏了,真不像我心目中的好医生。”单一海故意说。“行,我去,剥皮我熟。”艳芳倒是麻利,一把拎过兔子,就走了。“看看人家艳芳。”单一海又想损损梅森,抬眼看见女真默默坐在一边,看着远处发呆。她的沉默一下就让单一海安静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好半天没有听见女真说话了,而他,似乎一直在说给女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