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玫瑰可不能让人提醒呵,那可该是自愿的。”子老责备地看他。“嗯,可有时候自愿把玫瑰送给人,也有送错的时候。”他的脑中闪过女真戴着那个花环站在这儿的情景,“我送过一个花环给她,可却不是为了爱情。”单一海领老人沿着玫瑰间的小径上,向那片房屋走去。“玫瑰也有枯萎的时候,可再枯萎,也是爱情哪!只要心中的玫瑰不枯萎,即使它们真的枯萎了又能如何?”
单一海意外地回过头:“你手中的这捧玫瑰,会献给谁?”“我的一个学生。她那年死时二十九岁,我也只采了二十九朵。这二十九朵枯萎了的玫瑰,正好与我的心境相仿。”子老脸上闪过短暂的红晕。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回忆着二十九岁的女学生,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感动。
他把手中的花朵拥得更紧,感觉是在拥着……他想起那天晚上女真扑在他怀里的温软了,心头不由得一阵暖热。
这时,他的眼睛被一束闪亮的光给抓紧。他仔细一看,那片房屋前,悬挂着一面奇怪的镜子,而在那片镜子前,是一个巨大的坟包。他呆了一呆,冲子老低声说:“那个老人回家了。”
“在哪儿?”子老有些急促地问。“我们又来迟了一步,我直觉他就躺在那里。”他指指坟包。子老无言地走到坟前,坟包周围被石块箍着,上面覆盖一层新土。他的墓碑被埋在一大堆的玫瑰里。那些玫瑰相互挤压着,淹没了那面青石碑。子老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把那堆碑前的玫瑰刨去,那面碑便孤单地显露了出来。单一海凑到跟前,奇怪地发现,这上面竟只有一个刻画得十分精细的人身像,其余不著一言。人像刻得十分生动,眉目之间,传达着一种自得的神情。只是这人像令人讶异地呈现着一种异族的感觉。他的全身高壮,鼻梁挺直,一双深目凹陷在宽阔的额头下面,头上乱发蓬松。很显然,他就是这座墓的主人。他竟然只用自己的形象作为墓表。有的人死后只想让人记住自己的姓名,而他则似乎要让人记住他的形象。
单一海竭力回忆女真所描述的那个老人的形象,却怎么也对不上号。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屋里。房间里仍保持着他上次来时的情景,令人诧异的是,房间里一尘不染,仿佛定期被人打扫过一样。
他失望地退出来。子老仍站在坟前,他的目光死盯着那个墓碑,深陷在其中,他的头发似乎一瞬间变得更加白亮了,背也令人惊奇地佝偻了。单一海发现,子老老了。他轻声说:“我去看过房间了,他们真的消失了。”
子老惊醒似的抬起头:“我发觉他的脸上显着欧亚人种的特点。”
“是吗?”单一海再次凝视那面巨碑,“你认为这个坟中主人是他们的后裔?”
“你的猜想很深刻,只是我不敢确定,你帮我想想,那些古罗马人与当地土著通婚后,会不会流传下某一支后裔或者同种血统者?”
单一海略作沉思,断然道:“从公元前45年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时间了,如果古罗马人与当地土族通婚,按五十年一代计算,也有四十代了,而历经这样的血缘变迁,这么多代的同化,难道真的可以保持原来的特征吗?”
老人的脸色微变:“有道理,他真的存在了,而女真中尉也亲眼目睹了他们,还有那个皮囊,可这些人种又该作何解释?”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结果,何苦要我说出答案。单一海故意讲出另外一种可能:“中国古代部族繁杂,也许是另外一族的变种吧?”
老人忽然把手按在空中,仿佛要抓住某个念头似的,半天不落下来:“如果有这种可能,将会是一种奇迹。”他的脸上浮出某种含意不明的笑意,他拍拍单一海的双肩:“我决定了,绕城墙下挖十二米,我想找到那座真正的古城。”
“万一那座城又是一种猜想呢?”单一海此话一出,立即就后悔了。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机充当着令人不愉快的角色。后来他发现,自己潜意识中其实与子老的内心一样,害怕失败。因为失败也会使他枯萎。
“那我就自己来承受这种失败!”子老的手重重地落下,像一声叹息,“假如真的是一种失败……”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剧咳使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身子如同一片凌空的落叶,轻微地抖动着。他的脸被一口痰给憋得通红,青筋在脖颈上显露着。单一海赶紧扶住,轻轻捶着他的背。片刻,他哇地吐出一口浓痰,痰迹中渗透大量脓血,泼溅在他手中的玫瑰上,令人心惊地艳红着。
忽然,他仿佛被抽去了某种支撑,一下子摔倒在地。单一海吃惊地把他扶起来,子老的身体极度虚弱,身子伏在单一海半抱半扶的手臂中,又轻又软。他的神志清醒着,一双眼睛很亮地看着单一海,下意识地几次努力挣脱着他的抱扶,直到他觉出自己的徒劳无力之后,眼中的光悄然暗淡,似乎一下子耗尽了心力,双目紧闭。单一海顿时觉出手中一阵死沉。
单一海扶子老回到营地时已是深夜时分,连队一片寂静。帐篷区只有几点淡淡星火。他走近自己的帐篷,看到帐前一人急步迎了过来:“连长?”
单一海听出是冯冉的声音,这么晚了这小子还等在这儿,有事?他皱了下眉头,低声说道:“帮我把子老扶进去。”
冯冉从单一海的语气中似乎已听出了什么,他上前把子老用力抱起。单一海掀开帐篷帘,帮冯冉把子老放在行军床上。子老已经进入昏睡,脸色苍白,亮银色的白须此时软贴在他的喉上,像一声叹息。
“子老病了?”冯冉有些吃惊地问。“你先去把军医喊来,另外叫炊事班给子老做点儿热汤。”单一海吩咐道。“什么病?”
“目前情况不明,估计很重。”单一海简约地回答。时间不长,随队军医急急地从另一片帐篷区跑来。等待是一种煎熬。单一海此时才觉出累,斜倚在行军床上,眼睛扫视着军医的背影。他忙碌的时间越长,单一海的担忧就越深。那个军医终于检查完了,回过头,凝视单一海,半晌无语。单一海有些紧张地小声问:“怎么样?”“怎么说呢,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病症,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军医稍微停顿,“尤其是一个老人的身上……他有严重的肺病,从呼吸看,不下二十年的历史,我估计还有心肌上的缺陷,心脏也有问题……不过还有待进一步检查,我只是粗略感觉。”
“你是说老人身患多种疾病,只不过一直没有被诱发而已?”“是的,他的病很奇怪,平时都潜伏着,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竟全部苏醒……”军医感叹着,“他必须先送医院,否则我无法保证他的生命在这儿能度过十天!”
这回轮到单一海惊讶了。他凑近子老,输液瓶中点滴的液体正缓缓地流进他的血管。老人的唇紧闭,牙齿似乎紧咬着什么,面部的皮肤在烛光中透明般地闪亮。
他在深睡中。“今晚你们两个,谁来看老人,自己决定。有事随时来喊我。”军医指指他们,转身走了。他这个军医是师医院派来的,军衔少校,比单一海的资历老多了,这些家伙见惯了多少各种各样的病,他们的同情和温柔早就被磨光了,剩下的便是例行公事式的职责。
单一海觉得疲倦浓浓地扑来,此时真想睡啊!“你先休息吧!连长,我来照看他。”冯冉的眼里溢出一丝关切。单一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等了我一晚上,有事吗?”“……哦,没有。”冯冉有些慌乱地摇摇头,“我只是在等你,我预感肯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