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葬礼很简单,舅舅帮忙操持,我戴着白花站在一旁看着她的棺材下葬,天降小雨,打湿了我的脸,心中钝痛不能自已。
舅舅对我说:“小沛,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我无言,回应他的是落下的小雨。
父亲没有出现在葬礼上,随着舅舅的一声“落土——”,我弯下腰,茫茫然看着棺材,我不敢眨眼,我知道,她是真正地死了。
我直起身子抬头望天,想着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是在什么时候呢?哦,是初中的一天。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太阳明晃晃地刺人眼睛,炙烤着人的肌肤,我蹬着自行车,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汗随着我一同呼吸。
刚进门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地放鞭,我冲进厕所,打开水龙头,一边用冷水扑脸一边问我妈:“谁家在放鞭啊?”
家里没有抽油烟机,炒菜的时候,锅里冒起的厚重油烟立马布满了房子,我妈咳嗽了几声,没理我。
我有点不满意了,又大声了问了一遍:“外面到底是谁在放鞭啊?”
我妈端出一盘菜,脚步很快地走到厕所门前,“小祖宗,小声点不行啊,”然后她的声音压低,“楼上的小刘死了。”
我愣住了,就像骑自行车骑得飞快时压过了一个石子。
“什么?”
“就是琳琳妈,得病死了。”我妈特不耐烦。
我抬起头,脸上还有水珠,从额头上流下来,流到眼睛里,流进脖子里,冰冷冷。
“你骗我的吧?”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骗你这干什么?”
我转了转眼珠,看着我妈身后的油烟,衬得我妈像法力无边的菩萨,她的嘴一开一合,就有一个鲜活的生命静悄悄地流逝掉了。
“哦。”
我妈没等我回答就急匆匆地闯进厨房炒菜去了,死去的人安息,活着的人继续吃饭。
那天我一天迷迷瞪瞪,脑子里一直想的是以前琳琳妈喊我去她家玩的情景——她站在楼梯上看我,笑吟吟地,圆圆的眼,大大的酒窝:“小沛,到我家和琳琳玩呗。”
六岁的琳琳趴在门上看我:“来嘛。”
我笑了笑说:“不了。”
第二个是来自小爷爷——我奶奶的弟弟,那天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我一见他进门,立刻躲的远远的,可是我爸骂骂咧咧:“败家子,赔钱货,贱女娃……”
他对我的称呼总是这么规律,一次都没有出过错,从未叫过我的名字,估计他早就忘了吧。
我不敢过去,趴着门,露出一个眼睛看着他,他仰坐在沙发上,嘴里也念叨着:“老家伙也死了,哼,活该,谁让他不借老子钱,老子早就料到他这几年会死,哈哈……死得好……”
于是我了然,原来是小爷爷死了。
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我没有在意,暑假的时候回老家,看见小爷爷家贴着白色的对联,我进去和小奶奶打招呼,小奶奶给我倒了一碗水,我一边喝一边偷偷望着小爷爷的黑白照片。
“小奶奶,这水的味道和以前不一样啊。”我有点惊奇,甚至把这当做一个发现告诉小奶奶。
小奶奶笑了起来,眼睛边的皱纹愈发清晰,“这水有什么不同啊,傻孩子。”
我倔强地说:“真的。以前有点甜的,现在,”我又灌了一大口到嘴里,吧唧一下,“现在有点涩。”
也许是我认真的眼触动了小奶奶,她终于不再笑了,扯了扯嘴角,混浊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眼泪立马滚了出来。
“小奶奶……”
她朝我摆了摆手,抹着眼睛就向她的房间走去,“以前都是老头子煮的……”
我看着小奶奶的背影消失,又愣愣地看了看碗里的水,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
将我从回忆里拉出来的是远处喧嚣的叫骂声,我不愿意理会,可是父亲的叫骂声却往我耳朵里钻,“草你妈,老子不就欠你十万吗?老子会还的!不信咱俩再摇一摇?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大汉一拳打出血,男人出手很是狠辣,拳拳都打在要害处,舅舅迎上去问:“大哥,这是……?”
“杨老二在我们赌场欠了二十万,您看?”
舅舅转头看向妈的墓地,叹了口气,我觉得舅舅的声音里有庆幸。其实不止是舅舅这样想,连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父亲被几个人扔在我的脚边,我俯视着这个趴在我脚边的男人,心中并无感情,唯有的情绪只有冷漠。
他连狗都不如。
父亲忽然站起来,将刚刚摆好的祭品通通掀翻,顺手抄起瓶子砸向墓碑,碑上的“女儿杨小沛”被划开了一条痕迹。
若我是男人,此刻我必定上前,拖住他跪在我妈碑前。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雨淋湿了我的头发。
若我是男人,怎可让我妈被他欺凌至此?
父亲上前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拖到那个大汉身前,“麻子,你看这丫头长得不错吧?你瞅瞅她值多少钱?”
大汉看了看我的胸,又盯着我的眉毛,“这我做不了主。”
舅舅冲上前将我拉开:“杨老二,你什么意思?”
父亲吐了一口血水:“呵——什么意思?她爹都要死了,她不该救她爹吗?不然我生这个赔钱货干什么?”
父亲的嘴边有血,我知道,若我留在此地,必定被他卖了去抵账,我不想死,不想脏着活下去。
我脚不停地往后退,越来越大,到最后转身跑了起来,越来越快,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跳着,我对着自己说:“杨小沛,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雨越来越大,我不能回家,不,那个地方已经不能称为是家了,那是魔鬼的地狱。我的头发贴在脸上,天大地大竟无我容身之地。
正当我惶恐不安之时,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怕是父亲来寻我,急忙往旁边的角落里躲。
不曾想来的竟是一个矮胖的男人,神色惶恐,边跑边回看身后,似乎有恶鬼追来。
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远远地跑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衣少年。他的手中握着一根长棍,被汗水打湿的发贴在脸上,只能看见他坚硬的脸部轮廓和奔跑时矫健的身姿。
我的心稍稍平稳,但随即意识到自己似乎卷入了一场打斗中。
棍子,还有那个胖男人翻飞衣角下藏着的刀,都预示这场打斗的激烈。
很快,少年边追上了那个胖子,手里的棍子将胖子狠狠地拍倒。胖子扑在地上,转身哭着哀求:“华哥,你放我一马……华哥……”
那个胖子分明比少年大十几岁,但偏偏喊这个少年华哥,我并不觉得这个场面滑稽。弱肉强食,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没本事,只能跪着。
少年没有说话,拿着棍子点了点胖子,伸出手耙了耙自己的额前的发。
隔着十几米,我还是看清了这个少年英俊的脸。斜飞入鬓的眉,狭长的眼微微上挑,淡然无谓的眸子,仿佛是初生朝霞下第一缕阳光照射的朗朗顽石。
我的身体朝后躲了躲,将身体隐在房的角落里。却不想动作过大,撞倒了身边的垃圾桶,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少年的眼睛眯了眯,将棍子贴近胖子的脸,拍了拍他的脸说:“你他妈到底还不还钱?”
胖子紧紧盯着棍子,“还……还……”
嘴巴正说着,却猛然退开棍子,翻身跑开。
我以为与我无关,却没料到那胖子径直朝我奔来,我转身便跑,还没跑多远就被胖子抓住抵在胸前,他的双手勒住我的脖子,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对少年说,“华哥,你看,这么漂亮的小妞你就没点心思?不如这样,我把她按住,您开开荤?”
我不知能说些什么,只能眼睛盯着少年,拼命的摇头。
“胖子,你觉得我是怜香惜玉的人?”少年轻笑一声,脸上的表情残忍,白牙森森。
我感觉到胖子勒住我的手一阵发紧,他恶狠狠地说:“小子……你别……”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我只感觉到了手臂一阵剧痛,身上的束缚放松,我按住肩膀,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头转过去一看,那个胖子头被敲出血躺在地上。
少年晃着手中的棍子上前,姿态放松,可是手上的青筋毕现。
没想到那胖子将藏在身上的刀抽出,少年靠近时,他也暗自跳起,使力向少年的劈去,少年敏捷地一躲,锋利的刀却还是划开了少年的脸,从眉峰扯到太阳穴的位置。
血水流到了睫毛上,流进了他的眼睛里,左眼赤红一片,另一半的眼却还是一黑一白,干净明亮。
奇异的矛盾,一红一白。
仿佛人间地狱的修罗。
我起身想逃,却被人扯住往后拉,我一看,原来是父亲。我忽然有了主意,低着头只一个劲儿喊疼,一只手使劲将原来受伤的手朝相反的方向拧去,我眼泪落了下来,止不住地。
眼角却瞥见少年极其迅速地解决了胖子,卷起了袖子,却还是不擦脸上的血,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欸——“
我赶紧抬头,却不想身边的父亲比我还殷勤,“华哥,今天怎么到这追债?”
“老杨,这是你……?”
我的下巴被父亲钳住,高高地抬起,我直直地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眼,我立刻撇开,眼神游离。
“这是我女儿。”父亲略有些踌躇,“华哥,你看我的债……”
“别和我说,我只管给老大做事。可管不了你这些。”
“那是,那是。”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摸出一根递给他,“只盼李爷能宽限几天。”
他接过烟,左手夹住烟,在手掌心里轻轻地撞了撞,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住,父亲要点烟,他拨开了父亲的手抢过了打火机。他将烟压在额边,血染红了烟,他拿下烟,点燃,闷闷地吸了一口,眼睛微微眯起。
我只敢看他修长的手指和紧紧抿住的嘴唇。
“你女儿的手我不小心手重了些,你知道的,收账嘛,有时注意不了。”
父亲弓着腰,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正说着,来了几个十几岁黄色头发的少年,齐齐对着他喊着:“华哥。”
“走了老杨。”他转身离去,背着我扬起手,在空中摆动几下,然后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躺在地上的胖子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