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是喝很多的酒,不管白天黑夜,喝完之后撇着嘴,赤红的双眼,在家里翻墙倒柜,找寻着妈藏着的钱。他是一个嗅觉灵敏的猫,在狭小的房间里穿梭自如,耐心十足地搜寻着,没有一丝放过。钱藏在两本书的夹缝里,他能找到;藏在一床床被子里,他能找到。
他还是一个十足的鉴定家,能一眼分辨东西的好坏与否,珍贵或是赝品。他到亲戚家,一双眼搜寻着好东西,上上下下,一点空隙都不放过,一旁的我无所适从,只是觉得,他真让我羞愧。锁定了东西,他就去偷,技术娴熟,动作迅速。偷大伯三叔家的,偷别的亲戚家的。只要是他看见了,他就去偷,没半点犹豫,若是被人抓住了,他就一副“任君如此”的样子,除非是把他打了人事不省,否则东西是绝不会给你的。
生活如此灰暗,学校成了我唯一的亮色。每一****都早早的起来,急急地出了门,到达学校后扒着门,无限虔诚地看着铁门里的教学楼和飘扬在空中的红旗,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我和阿真的相识就是在这个铁门前。他是有名的迟到大王,总踏着铃声才施施然地走进校门,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像是还没睡醒。老师找他不知道找了多少回,谈话都要把嘴皮子磨破了,他倒是态度良好,一批评就低下头,“下次不会”这句话说得很溜,就是行动不见效果。
阿真肤色极白,带着一副黑色眼睛,斯斯文文,表面是极能迷惑人的,其实内心热情冲动,单纯而热烈。
老师看着他没办法,只好给他爸打电话,他爸在电话那边连连答应,保证不再犯。他爸能有什么好主意,回去就抽了他一顿,第二天天不亮就压着他来了,自然和门口的我碰见了。
我看着嘴里应着他爸话,头一点一点地栽在铁门上的阿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爸是个实在人,看见我说:“闺女,你这么早啊?”
他爸一定不知道,我因为随口说的一句“闺女”就湿了眼眶。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
他爸拍了拍他的头,“小子,我先走了啊。”
阿真的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眼睛哪里睁得开。
我看着他的样子偷着乐,谁知阿真闭着眼睛说:“傻乐什么,跟个傻子似的。”
我:“……”
就这么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起来,我也认清了阿真精明外表下的蠢本质。不止一次地吐槽他:“能别装出一副好好学生的样子吗?”
果然是厚脸皮,岿然不动,打了个哈欠说:“我乐意,怎么着?”
能怎么着?忍着呗。
悻悻地揉了揉鼻子,不再说话。
“欸,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乐意,怎么着?”我倒是会学以致用。
“嘿你这小丫头!”他哪里会放过我,两只手扯着我的脸往外拉,“还这样吗?”
“我错了我错了。”我连连求饶。
他心满意足地放开我,甩开了书包往里走。“门开了,还不走。”
“知道啦。”
跟着他往里走。晨光熹微,校园沉浸在无声与静默当中,空气都是淡淡的金色,伸手掬于掌心的都是淡淡的光,延绵到远处。
他回头看着踢踢踏踏地我,脸被阳光染黄,朦胧中对我笑:“走啊。”
“哦。”
没多久大家就陆陆续续地来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开始上课。可我最喜欢的就是地理课,天南海北,景色壮丽,人情世故,风俗习惯,每一个都让我如痴如醉。拄着头看着地理课老师一脚踩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手里夹着一根粉笔,嘴里侃侃而谈:“我们镇处于两个板块的夹缝里,属于地震多发区。”
听完这句话我们在下面惊恐地张开嘴,然后说:“哇!”
老师没有理我们,胖胖的脸皱成一团,眼睛里闪着不知道的光,随便点了一个人:“你说,日本为什么容易发地震?”
“那个……”出乎意料的提问让同学有点不知所措,“是因为处于两个板块的之间,板块运动剧烈,挤压而产生的。”
老师示意他坐下,“说的很对,”然后他直起身,走到我们中间,点了点地面,然后指向窗外的山,“那些人都把煤啊矿啊挖光了,也不填上,这下面,”他顿了顿,脚下跺了跺,“都是空的。“
教室里再无声音。
“如果出现塌陷或者地震,不是天灾,是人祸。”
如果这句话是出于市长,再小一点,镇长的口,也许那场人祸就不会发生,而我妈就不会死了。
我妈死于一场塌陷。老师的话成了现实,地面无缘无故出现了一道裂缝,轰隆隆,像一个魔术,楼就像小时候搭的积木一样,被抽去了最底层的支柱,瀑布似地倒下,我坐在教室里,感觉到房子在微微的颤动,像一个啜泣不止的小孩。
大家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以为是地震,后来被告知不是,课自然上不下去了,便趴在栏杆上,欣赏到了人为的壮举。
那是傍晚,霞光斜穿过云层,深深地印在我的脸上,我的胸口上,成为了我永久的伤疤。舅舅急匆匆地赶来学校,对我说家里出事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拼命地告诉自己,在六楼当售货员的妈妈一定回家了,一定!
我摸上脸,冰冷的一片,一辆车从我身边过,灰尘直冲冲地钻进我的气管里,我咳嗽不止,低下头,看见口袋里的五块钱,这是昨晚我回家的时候她塞给我的,”省着点花,也别太省,买个鸡蛋吃啊。”
“知道了。”有点气恼她的唠叨。
“你什么态度……”
还没等她说完,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将门重重地关上,把她的声音关在身后。
急促的音乐从背后响了起来,我直起身来,茫然地转过头,看见洒水车气势汹汹地朝我冲来,一如这强势且不可变更的命运。我躲不了的,躲不了——无论是这洒水车的喷出的水还是命运无所顾忌的扫荡。
到了家,门敞开着,我呆呆地走进去,看着父亲伏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往嘴里灌酒,三叔在旁边对着他说些什么。
看见我回来,三叔赶紧迎了上来,“小沛,你也别太伤心……”
“我妈呢?”
“谁能料到她返回去了呢?都下班了……”
“我妈呢?”
“哎……”
“我妈怎么还不回来?”
“你妈死了!”父亲一下子站了起来,直冲到我的眼前,直问到我脸上,“死了知不知道?”
“你撒谎。”我语气虚弱,“不会的!”
“啪——”一巴掌扇得我脸偏到一边。
“你说谎!肯定是你又打她了,她去外婆家去了是不是?你们都在骗我!”
“死了就是死了!”父亲将手里的酒瓶摔在地上,“砰”的一声,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近眦裂,里面的我呆呆傻傻。
父亲见我一副呆相,伸出手大力地推倒了我,“败家娘们生的赔钱货。”
我脚下一个趔跌,摔在地上,倒在玻璃碎片里,划进了我的肉里,辣辣的酒刺进肉里,没有一点感觉。
“没一点事顺利,妈的!”说完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液,往外走了出去。
“老二,你去哪!”三叔跟在他后面,回头看我说:“小沛,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啊,我得看着你爸。”
我没有回答,索性摊开身体,成一个大字。
风贯穿屋,窗棂作响。
我固执地将这当做妈的最后告别。
再见,噢,再见。
可是,怎么可能再次见得着呢?
自欺欺人都来的如此软弱无力,我用手掩住眼睛,任眼泪在脸上肆掠。
“……小沛,你干嘛躺在地上?”
谁的声音?不想听,不想回答,不想理会,静下来,静下来。
似乎有人跑进房间里来,在我身边蹲了下来,扯着我的头发说:“我听老师说了……我不放心了……”
“闭嘴!”第一次,第一次这样恶劣地对别人这么说话。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行不行?
他站了起来,脚步轻轻离开,听见门“咔”的一声,似乎是被关上了。水龙头被打开,自来水哗哗地流,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不起眼的傍晚,妈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和我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
有人走到我面前,凉凉的毛巾擦拭着我的额头,温柔的,轻轻的。
然而那时的我如同一只困兽,接近崩溃的边缘,一个小小的举动,无论是处于好心还是坏意轻易地就能触发我敏感的神经。我粗暴的挥开手,将他的手重重的格开,直起身,眼睛恨恨地盯着他:“你现在在这里是来嘲笑我的吗?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和关怀,没有你们我也可以过得很好。你滚!”
“小沛,我……”
阿真伸出手想要触碰我,我将他摔开,“你这种关怀我不需要!你根本不需要对我泛滥你的同情心。”
“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你能帮我什么?你能帮我摆脱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生吗?能吗?不能吧?那你就别呆在这里,”我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恍若一个下咒的女巫,“不然,我会拖着你下水。”
说完我笑了起来,阿真在我的笑声里离开,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开始汹涌。
前途如何,我已可以预料,只是我没想到,竟然一语成真,阿真成为我一生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