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初,朱可夫也和别的军区司令一样,保持着谨慎的乐观。斯大林宣称在1937年有许多人被捕,他已经下令处死了警察头目尼古拉·叶佐夫(Nikolai Yezhov)。大清洗结束之时,贝利亚从斯大林的故乡格鲁吉亚来到莫斯科,被任命为警察头目。他是一个残忍而不讲原则的人。1939年后,大清洗停止,包括朱可夫的同学康斯坦丁·罗科索夫斯基(Konstantin Rokossovsky)在内的一批将军从监狱被释放出来。作为一个职业军人,朱可夫依然战战兢兢,但至少他觉得还有希望。
1月3日,演习在莫斯科如期举行。第一阶段是代表德军的蓝军进攻白俄罗斯和波罗的海地区。14个将军作为朱可夫的助手,他们代表德国国防军。第二阶段在乌克兰进行,朱可夫和巴甫洛夫互换角色。朱可夫代表蓝军时,给巴甫洛夫了一个沉重的打击,他集中一支优势兵力,突破了红军的防线并攻入纵深地带。
演习结束后,所有的将军又回到莫斯科参加另外一个会议。会议通知是两天前,即1月13日才发出的。赴克里姆林宫的途中,朱可夫还不知道斯大林对蓝军的胜利会有什么反应。在1941年1月,朱可夫对希特勒的了解并不多。
1月13日 克里姆林宫
当走进克里姆林宫会议室时,朱可夫发现参加会议的人,不仅有参加演习的将领,还有5位红军的高级将领,他们是克利缅特·伏罗希洛夫(Kliment Vorsoshilov)、谢苗·布琼尼(Semen Budenny)、格利戈里·库利克(Grigory Kulik)、谢苗·铁木辛哥(Semen Timoshenko)、鲍里斯·沙波什尼科夫(Boric Sh.poshnikov)。这些人都在大清洗中活了下来。斯大林想强调会议的重要性,所以安排他们参加会议。每个人都佩带着元帅勋章,别在束腰卡其布外衣的袖口和领口上。苏联这个级别的将领只有他们5个人了。他们的形象经常出现在宣传海报或明信片上,人们一眼就能认出来。
有着闪亮光头的人就是国防人民委员谢苗·铁木辛哥,朱可夫最了解他。和朱可夫一样,铁木辛哥也是农民的儿子,一战老兵。国内战争时期,曾任骑兵指挥官,也是大清洗的受益者。1940年,在苏芬战争中,他取得了艰难的胜利。为此,斯大林安排了他现在的这个职务。铁木辛哥很有才能,但他还不胜任指挥60万陆军的重任。他曾担任过军区司令,指挥着一支3万人的队伍,工作非常出色。铁木辛哥就像农民熟悉自家的后院一样,熟悉所在军区的地形,晚上常常和当地的农民以及谦逊的地方领导喝酒作乐。他看到过许多人就是因为讲了几句心里话而失去了前程。他是职业军人,但处事却非常小心谨慎,这种矛盾也使他非常苦恼。铁木辛哥的内心从来没有平静过。
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英格兰小胡子的人就是克利缅特·伏罗希洛夫。全国人都亲切地称呼他“克里木”。在苏联的每一间办公室里都能见到他的画像,照片上的克里木,小眼睛,猪鼻子,面色红润,带着微笑。
如果说斯大林是苏联之父,那么,克里木可以说是苏联的第一位元帅。所有国内战争的胜利都得归功于他,他也被称颂为列宁的弟子和推翻沙皇的革命家之一,尽管这不是事实。全国都迷恋克里木,有两座城市、好几个村庄、一些山峰都以他的名字命名。学校的军训课程中,有一项练习就是以他名字命名的“伏罗希洛夫射击训练法”,至少这一点是名副其实的。尽管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战略家,也不是一个重要的革命家,但他的枪法却很准。当一种新型的重型坦克也以他的名字命名为KV时,让许多人吃惊,因为大家都知道,元帅并不相信先进武器。
大清洗时,伏罗希洛夫是苏联国防人民委员,他把几百名高级军官送进了监狱。1940年的苏芬战争,毁了他的前程。显然,伏罗希洛夫对现代军事冲突不知所措,他精心计算了战争的每一分钟,在给党的最后一份报告中毫不犹豫地称,这场战争持续了“104天半”。连斯大林也知道了他的无能,把他撤换了下来。出于国内战争以来长期的朋友关系,斯大林并没有拿这个可怜的元帅开刀。
谢苗·布琼尼留着八英寸长的小胡子,很像电影中的坏人。他是国内战争中一位非凡的指挥官。布琼尼是哥萨克人,一战时他成为沙皇军队中最杰出的一位士兵,曾赢得少见的全套圣·乔治骑士勋章。这意味着他获得了四个级别的圣·乔治十字勋章和四个级别的圣·乔治勋章。以白军的“惩罚工具”而闻名的布琼尼,打仗特别勇猛,喜欢亲手杀敌。他有一种杀手的天性,常常会在夜间或暴风雪的天气里出击敌人,全凭兴趣和意志力取胜,而不是军事知识和作战计划。然而,1937年后,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出现在宣传画上。在斯大林把他的妻子——一个歌剧演员打入监狱后,布琼尼就变成了一个沮丧的人。
格利戈里·库利克(Grigory Kulik)个子矮小,背还有些佝偻,有一张愠怒的面孔。他是伏罗希洛夫和布琼尼的朋友。在军事上,他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只是一个聪明的寄生虫。库利克也是大清洗最大的受益者,他现在是苏军炮兵总局局长和副国防人民委员。如果他对一个新的军事项目一点也不懂时,会给这个项目扣上一顶“搞破坏”的罪名。这是一个华而不实、难以捉摸的人,下属总是战战兢兢。库利克的名言是:“要么坐牢,要么立功。”
总的说来,这三个元帅都以当过“骑兵”而出名。对于不断出现的新式武器,他们根本无法应对,颇感困惑,也无法和那些正在成长起来的将领相抗衡。对他们来说,唯一的资本就是和斯大林的友谊。尽管已经在关键的职位上安排了更年轻的军官,但斯大林仍然看重这些骑兵将领的经验,和他们一样,都怀念国内战争时期的岁月。当年,他们都很年轻,战争形式也很简单。
鲍里斯·沙波什尼科夫元帅喜欢留中分头,面呈病态,戴着一副过时的眼镜。在沙俄时代,他还是一个上校,他也是大清洗的受益者之一。现在,他指挥陆军。沙波什尼科夫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对战略细节了如指掌,下属对此非常吃惊。他会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萨马尔汗和铁尔梅兹①[①萨马尔汗和铁尔梅兹:两地均在当时的乌兹别克共和国境内——译注]之间的铁路情况如何?对横跨阿姆河②[②阿姆河:中亚流程最长、水量最大的内陆河。源于帕米尔高原,流经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入咸海。全长2540公里——译注]的铁路大桥,你们有什么计划?萨马尔汗——铁尔梅兹公路75公里处的那个小旅馆还在营业吗?以此显示出,自己是一个来自中亚的战略家。1937年,沙波什尼科夫就任苏军总参谋长。斯大林以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Boris Mikhailovich)来称呼他,他是唯一一个被斯大林以姓尊称的军事将领。斯大林甚至会允许他在自己的书房抽烟。然而,苏芬战争后,他被换了下来,尽管其表现还没有坏到被指责的程度。斯大林曾解释道,除伏罗希洛夫外,人民还需要另一个替罪羊。
出于细致和柔和的本性,沙波什尼科夫把斯大林看作是另一个沙皇。斯大林在场时,沙波什尼科夫会感到一种威胁,他也不敢反对任何一位骑兵出身的元帅,那些人都有着咄咄逼人的攻击性。他知道,人们都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或者是一个旧时代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奉承他。
会议对将军们是不利的。接替沙波什尼科夫职位还不到6个月的总参谋长基里尔·梅列茨科夫(Kirill Meretskov)比前任更害怕斯大林。他在不得不提交的演习报告上费了不少脑筋。这场演习实际上是在僵局中结束的。朱可夫指挥的蓝军突破了红军的防线,但他们的进攻被人为的中止了。从技术上讲,演习还没有完全结束。国防人民委员会的委员们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难题,他们不得不提醒斯大林,红军最大的弱点是没有人敢讲真话。
只有沙波什尼科夫的足智多谋可以躲过这个难题。他和幕僚们早已拟好了一个报告,报告全是托辞。他们就是要精心汇报,不让报告表达任何实质性的内容。用错一个词或少掉一句话都会影响这份空洞报告的措辞。这场戏现在就要上演了。梅列茨科夫太紧张了,他只好即兴汇报。那个精心准备的东西瞬间变成了一派胡言乱语,措辞精细的报告丝毫也没有派上用场。意识到他的工夫都白费了,沙波什尼科夫的心都要碎了。他看着斯大林的眼睛,头有些痉挛,绝望地设想着斯大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斯大林喜欢直率的人,不喜欢喋喋不休的将领。很快,他就发脾气了。斯大林打断了梅列茨科夫小心谨慎的发言。后者最后不得不承认演习结果还不能确定。
斯大林一下子发火了:“政治局想知道到底谁赢了!”
梅列茨科夫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斯大林说了许多蔑视梅列茨科夫的话后,又把目标转向“红军”指挥官巴甫洛夫。
“红军怎么会那么艰难?”斯大林极为不悦地问道。
“演习中运气不好。”直率而又随和的巴甫洛夫想开个玩笑。
“一个军区指挥员应该掌握战争艺术,不管局势如何,他都要作出正确的决定。这次你败了……还有谁要汇报?”斯大林一向不喜欢别人开玩笑。
作为蓝军的指挥官,朱可夫知道发言的机会到了,他举起了手。他不想就谁输谁赢这个危险的话题再添油加醋了。那天晚上,朱可夫有自己的小算盘——赢得斯大林的信任,至少要引起他的注意。这是极其危险的,但这次会议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朱可夫决意要冒次险。他决定向斯大林暗示:造成红军失利的真实原因,在于主力错误的配置。因为演习反映了红军在边境线的实际情况。因此,这个问题应该引起重视。
在军事上,已进入了轰炸机和坦克的时代,但欧洲人还是迷恋防御工事,尽管这些工事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法国人构筑的马奇诺防线①[①马奇诺防线: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为防备德军入侵而在其东北边境地区构筑的防御工事,全长约390公里。以法国陆军部长A.L.R.马奇诺的姓氏命名——译注]没有挡住德军的入侵,芬兰人的曼纳海姆(Mannerheim)防线②[②曼纳海姆(Mannerheim)防线:1931~1939年出任芬兰国防委员会主席的卡夫·古斯塔夫·艾米力·曼纳海姆在芬苏边境的卡累利阿修建了一条长达105公里的防线,史称“曼纳海姆防线”——译注]也没能阻止住苏军。两个防线都有缺陷。马奇诺防线没有覆盖法国和比利时边境,而曼纳海姆防线则忽视了拉多加湖北部地区。在这两个案例中,其缺陷是致命的。
苏军占领波兰东部和波罗的海地区后,苏联边界向西推进了100~250英里,其最初的防御链,所谓的斯大林防线已不能保卫新近得到的领土。而沿边界的新防御工事正在建设之中。包括朱可夫在内,许多人都认为这不是明智之举,现在,他就要公开挑战这个防御计划。
朱可夫深知,现代防御线不是中国长城在20世纪的翻版。它不应当被设计成一个庞大的防御工事,只用来阻止入侵,因为不管工事拥有多厚的墙,在敌人的狂轰滥炸或炮火下,它都会倒塌。相反,当入侵之敌过于分散时,复杂的堡垒、碉堡和战壕等防御体系,都应该是地面部队反击敌人的可靠据点。设计这样的防御网时,设计者应该确保部队在防线和敌人阵地之间有足够的战术机动空间。当然,如果防御工事过于靠近敌人,战争打响的几分钟时间里,敌人的炮火就会摧毁这些工事,使防御的一方失去掩体、弹药和给养。
斯大林正好决定把新防线设置在边境,这在朱可夫看来是愚蠢的。他不能直说,但要极其小心地把这个疑问说出来。看来没有什么危险,朱可夫继续说道,主力的布置在总体上是不安全的。部队过于靠近边境,容易遭到德军的突然袭击。巴甫洛夫所在军区的比亚韦斯托克①[①比亚韦斯托克(Bialystok):波兰东部城市,比亚韦斯托克省行政中心。苏德战争爆发前,这里属苏联所有,称为“别洛斯托克”(Belostok)。作者在书中均使用后一个名称。为方便读者查对地图,我们采用“比亚韦斯托克”这一地名——译注]突出地带,就特别薄弱,如果德军突然袭击,苏军就会很容易被包围。
每一位将领都明白朱可夫的话。那里是突出在敌人领土的一块三角地,它既是好事也是祸根。驻扎在突出地带的部队可以像一把匕首一样,插入敌人的心脏,但如果敌人首先发动进攻,他们会包围这个突出地带,让它变成一只死口袋。比亚韦斯托克突出地带就非常典型:窄长,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它是未来苏德军事冲突的中心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