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欧洲,冷战持续。1961年柏林墙的建立,进一步分割了东欧与西欧在思想和文化上的联系与交流,成为分隔东西方的一条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加剧了东西方两大集团在欧洲的对峙,从巴黎到柏林空气骤然紧张起来。美国介入越战之后,大批反战人士却聚集在伦敦、巴黎、柏林和罗马的街头和广场,抗议美帝国主义入侵越南。
同时,欧洲社会也出现了这样一些现象:现代和后现代女权运动鼓励女性解放和自由;一批不满现实的年轻人表现出激进的思想,充满了叛逆精神;另一些人则对社会制度和政府政策日渐厌恶,后来成了嬉皮士。
不过,无论是在东欧还是西欧,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是社会变革和发展的时代。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领导人亚历山大·杜布切克推行改革政策,捷克人民迎来了短暂的“布拉格之春”,然而这个火种还没来得及在东欧燎原,便在苏联的干预下宣告失败。但是,“布拉格之春”却留下了生机,深深地影响着欧洲文学,尤其是诗歌。
在那20余年间,欧洲诗坛上呈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欧洲诗人不在少数,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际社会对欧洲诗歌成就的肯定和公众对诗歌热情。1963年,希腊诗人乔治·塞菲里斯驾驶着他的“画眉鸟号”获奖,1979年塞菲里斯的同胞奥塞季乌斯·埃利蒂斯唱着他的“英雄挽歌”获奖,他们向世人展现了把变幻的现代手法和辉煌悠久的希腊文化传统融于一炉的现代希腊诗歌。1966年,旅居瑞典的德国犹太女诗人奈莉·萨克斯获奖,用她的诗唤醒了人们对犹太人命运和犹太文化的记忆和关注。1974年,瑞典诗人哈里·埃德蒙·马丁逊获奖,让北欧抒情诗的传统随着他的信风、游牧人、露珠里的世界、海风之路、草之山而进入人们的视野。1975年,意大利诗人埃乌杰尼奥·蒙塔莱获奖,他把南欧的“乌贼骨”“暴风雨”带给了世界。1977年,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梅洛获奖,他用“泉水”“光芒”展现了一个“天堂的影子”——西班牙大地。1980年,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获奖,成为二战后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欧诗人(除1958年获奖的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他的获奖,让人们认识到了不同凡响的诗歌东欧,从此吸引了人们对东欧诗歌的关注。以上这些欧洲诗人的获奖,对欧洲诗歌的发展产生了一定的促进和推动作用。
当然,这些都只是在欧洲台面上。而在台面下,还有更多的诗人在写作,更多的诗歌在问世,更多诗歌流派和团体在活动。整个欧洲诗坛,也在变革和发展。年轻的诗人们已不再满足于前辈们取得的成就,更不再局限于前辈们传递下来的诗艺,他们在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努力探索,开辟通往缪斯圣坛的新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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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辑收入的6位诗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他们均出生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成名于六七十年代。他们经历了当时的社会变革和发展,作品中或多或少留下了时代的烙印。他们的嗓音或冷峻地抒情,或深刻地反讽,他们的作品或充满貌似诙谐而实则另有弦外之音的喜剧性场景,或富于潺潺泉水一般的语言和语感。在不同风格和手法之下,他们各出奇招,构筑成了自己明澈与幽暗、光与影、泪与笑的精神世界。但他们的共性是,他们并没有完全踏着前辈诗人的道路前进,却不断寻找新的诗歌元素,在内容主题和表现手法执著于创新和发展。他们都走在探索的路上,无论是内容题材、语言语感,还是表现手法和技巧。比如,他们大胆采用口语叙事,让传统的抒情相对退居二线,这种探索在冰岛诗人西蒙纳尔森尤其是罗马尼亚诗人索列斯库的作品中显得相当突出。另外一些诗人,则致力于深入探索梦境等人类内心世界,比如丹麦诗人诺德布朗德。还有一些诗人,则探索表现人与自然的新途径,如德国女诗人基尔施和捷克诗人米凯什。
丹麦诗人亨里克·诺德布朗德(1945-)就是这样的诗人之一。他一直专注于构筑着自己的诗歌世界,渐渐成为北欧最有特质的诗人之一。他长期生活在地中海沿岸地区,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东西方的融合,为北欧的诗歌传统多少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他的诗歌貌似平静,深层之下却酝酿着情感的风暴,随时可以掀起读者的感觉。同时,从时间和空间上来讲,他还是一个在离开时到达的人,一个在出现时空缺的人。离开与到达、出现与空缺同时发生,似乎是矛盾而又不可能的,但在他的想象里则成为了可能。他在梦境与现实、精神与物质、白昼与黑夜之间生活与写作,请不要低估他的想象力,令人意想不到的诗意会随时流淌在他的字里行间。
远在北大西洋上的冰岛,抒情诗一直是文学传统。不过,诗人奥拉弗尔·豪库尔·西蒙纳尔森(1947-)的诗歌与传统却不尽相同:在他的笔下,抒情性似乎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口语表现出来的日常生活。作为导演和剧作家,他的主要成就在戏剧和小说上,深厚的戏剧功力让他另辟蹊径,呈现出一种不同诗风:内容上,他选择了日常琐事作为切入点,用短小精悍的形式、新颖的视觉、丰富的想象把瞬间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能不让人叹服。他的诗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从海峡到城市广场的外部客观世界,一个是他自己编织的逻辑迷宫和绕口令似的内心主观世界。他曾广泛游历,这让他的诗歌视野非常开阔。
德国女诗人萨拉·基尔施(1935-)20世纪60年代开始活跃于东德诗坛,70年代中期,她因抗议政府驱逐一位歌手愤而移居西柏林,算得上是“激进的一代”。不过在德国统一后,她的诗风有了很大的转变,更宁静,更短小,更注重个人的日常内心体验,少了几分当年的愤怒与反讽,多了一些静静述说的情感。她喜欢旅行,足迹遍及欧洲,她从旅行中不断寻找新的诗歌元素。她深谙生物学,热爱大自然,热爱动植物,在她的诗里,不难看到通过她的视野过滤了的自然景物和物候,有淤泥滩、春潮、北方的六月……同时,她还把一些日常琐事深化与放大,用独特的角度呈现在读者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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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幕”时期,相比其他东欧国家,罗马尼亚的诗歌创作还算相对自由,官方也比较鼓励诗歌创作,诗人的地位相对较高,罗马尼亚诗歌的成就也较大,出现了好几位颇具国际影响的作家、诗人。马林·索列斯库(1936-1996)就是其中之一。这位导演兼剧作家出身的诗人是东欧诗歌的一颗明珠,曾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90年代初还担任过罗马尼亚政府的文化部长。他在作品中嬉笑怒骂,他的荒诞,他的喜剧,他的啼笑皆非,他的口语手法,他的那种以小见大的风格,他的那种出人意料的结局,无不让人叹为观止。他虽然生活在“铁幕”下,却把个人经验用戏剧化的手法巧妙地与现实结合在一起,同时具有极高的艺术感染力。他的诗歌在简洁明了的语言中表现出深邃的思想和回味无穷的“弦外之音”。这里选入的《命运》和《对弈》就是最好例子。《命运》中的“冻鸡”,可以是影射官僚、僵化体制、专制、社会弊端、独裁者等一切落后的事物或人物的象征,索列斯库通过一个巧妙安排的情节,对之进行酣畅淋漓地讽刺;而《对弈》一诗其实反映了索列斯库的一生,因为这位“对弈”大师一生都在和不同的对手“博弈”——审查制度、疾病、死亡……
跟索列斯库一样,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1945-)也经历了反讽时代。他在60年代末与其他几位诗人一起,在波兰诗坛上掀起了一场“新浪潮”,从此一举成名,并成为这个潮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一部分诗作,是对“铁幕”下波兰人民的精神记录或记忆,比如《读者来信》《她在黑暗中写作》《画布》等,都以不同的角度和口风,或婉转或直接地反映和影射了当时的波兰现实社会,读者可从其中感受到“太多关于死亡的内容”“太多阴影”。而另一些诗则视野更为开阔,上升到整个人类的境遇和精神层面,读者从中可以读到那种缓慢却深沉的叙述:“他们多么安静地站在移动的楼梯上/我的那些陌生同伴的/塑像。你也在他们当中吗?”(《自动扶梯上》)“生命多么不可企及,它仅仅/显露出它在记忆中/并不存在的特征。”(《果实》)而且,扎加耶夫斯基之长,就在于能把我们所熟悉的普通日常生活场景或琐事转向富于诗意或哲理的陌生感。
捷克诗人佩特尔·米凯什(1948-)翻译过很多英美诗人的作品。他成长时期的文学生活几乎都是在地下度过的,作品也在地下刊物上发表,诗风亦充满了对捷克现实社会的反讽精神。不过,在东欧集团解体后,其诗风似乎陡然一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行走“在死者的足迹中”,致力于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与“你”的关系,“是”与“否”的关系……相比以前的反讽口风,抒情更多了一些,开卷即能让人闻到摩拉维亚吹来的风,看到“秋天是一只银鸟”,听到小溪水面下“鹅卵石喃喃低语”。这里选入的,即是他的近期作品。
20世纪欧洲诗坛的六七十年代,正是诗歌进一步分化、朝着多样性发展的时期,从西欧到东欧,北欧到南欧,都涌现出了一大批诗人。其中大部分诗人至今依然健在,还在孜孜不倦地抒写着自然、社会和个人的内心历程。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篇幅关系,这里只能舍去一些应该选入的诗人。
【丹麦】亨里克·诺德布朗德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丹麦诗人。早年在哥本哈根大学和过外攻读东方语言,在土耳其、希腊和意大利住过一段时间。1966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诗》,后陆续出版了20余部诗集,主要有《微型艺术品》(1967)、《七个睡者》(1969)、《离开与到达》(1974)、《上帝的房子》(1977)、《幽灵般的名字》(1979)、《抵抗门下的风》(1980)、《小提琴制作者的城市》(1985)、《手在十一月颤抖》(1986)、《水面》(1989)、《灰尘的重量》(1992)、《天堂大门前的蛇》(1995)、《梦幻之桥》(1998)、《离开海岸的风》(2001)、《来访的时辰》(2007)等。他获得过丹麦文学院颁发的文学大奖、丹麦艺术基金会颁发的终身成就奖、瑞典文学院颁发的北欧奖、北欧委员会颁发的文学奖等。
自从20世纪70年代起,诺德布朗德就成为他那一代丹麦诗人的代表人物。他在丹麦诗坛上的地位非常独特,他的很长时间生活在地中海沿岸地区的土耳其、希腊和意大利等国,因此他把那里的历史、气候融入玄学性的现代主义诗风里面,他的诗沉浸在那里的镇子、风景和气候中,充满了那个地区的色彩和光影。同时,他的诗歌又广泛涉及到人类生活的细节,颇为独特,以意象的力度、醒目的风格、雄辩的声音和描绘独特的心境吸引着广大读者,不仅在丹麦诗坛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且在整个北欧和国际诗坛上也颇具影响。
从这个地方
我常常启程离开这个地方。
我又常常回到这个地方。
在这里,即使灯盏明亮你也看见黑暗。
在这里,风与悲伤同样强劲。
在这里,我感到我移往之处大地的重量
在晚夏的天空上看见大地的影子。
我同这个地方共享着某些名字:
一丛竹林,一种萤火虫之舞,死亡和黎明。
我的嘴唇默默重复它形成的话语,
而那些话语又形成了我的嘴唇。
我常常启程离开这个地方。
三月下旬的日子
日子朝一个方向前移
对面的脸庞。
它们从不间歇地相互借光。
很多年后,难以
确定哪些是日子
哪些是脸庞……
日子与日子,脸庞与脸庞
两者之间的距离
感觉起来更不可企及。
我在你的脸庞上看见
三月下旬这些明亮的日子。
地址簿
我不知道翻到哪里:
我的地址簿里的半数名字
被一个无形的十字架隔开
而我衣兜里的钥匙属于
那很久前就被更换了的锁。
我不得不同我居住过的每幢房子
分享我的狂热之夜。
早晨,陌生人
把我从家里抬到荒地。
我把自己当作在黑暗降临时
发狂的磁铁来重新充电:
仅仅是为了在电流消隐时死去
每个物体和每个人都想依附于我。
我的时间就像我们可以在
一台祖传的钟上读到的时间
我不敢购买一台新钟。
我祖父的房子
风暴让房子颤抖
然而祖父写下的
大众机修工的老字样
牢牢躺在自己的位置上
肮脏,褪色而发黄
令人激动的
机械物体图
如今已过时二十年。
——如果我打开房门
它们就会飞向四面八方。
相反,我把耳朵贴在墙上
那里,祖父的锈钉歇息在
他购买时
就已经老了的木材上。
透过风暴的间歇
我听见他驾驶着一辆硕大的
美国小车环绕道路
每当他停下来
修车,重新发动时
那辆车的引擎
发出的声音就越来越好。
绞刑吏的怨言
你们怎样处理小偷?
当然,你们绞死他。
你们在广场上绞死他
让他悬挂在绞索上
直到被太阳烤焦
肉从骨头上剥落下来。
可是别的小偷会偷走那些骨头
搬到山里。
当灯盏在小村里亮起,
他们就会告诉我们
他们怎样再次逃离我们
——我们遭到了双重抢劫。
我们将把花盆和调味瓶
猛然扔到窗外,
扬起一片面粉之云,
用工具砸碎柳条箱。
我们将砸碎镜子
砸碎地板
来发现他们偷走了些什么。
然后,我们会听见一声得意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