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个月，老人进展神速，由她到处找酒，翻箱倒柜的行动里，我们已经肯定她是中酒精毒很深的老人，她喝水要滚烫，吃饭要多多辣椒，言语霸道，行为执拗无比。
奇怪！老人家就是没来看望他心爱的妻子。
一日，她五六个儿女都来了，青青白白的衣裳，脸不施脂粉。
进了我办公室，才说：“老爸去世了！他一生都为老妈而活，宠她，怕她；老妈天天喝酒，发脾气骂人，是家里的天皇！她一醉倒，老爸一个电话，我们全部赶到。这一次，她把药油当酒喝，进医院洗胃，把爸爸也累垮了！如果不是老妈，他不会这么早死！唉！我老爸应该可以得个最佳丈夫金牌奖！我们统统怕了老妈，她一回去，我们就惨！你有没有办法留住她？……”
（1989年）
阿婆撒娇
看过这对夫妇，我同情男人——怕老婆的男人。
如果我是他，我情愿比老婆早死。不管是病死还是自杀死。总之，别活着。除非，能不在她跟前活着。
想来，实在可怕寒意！
那是一对老夫妇，九个儿子，都各有成就，其中有的当医生，有的得意商场，有的扬名海外。老母亲半边中风，不良于行，精神还旺盛，唯一嗜好是折磨丈夫。整日呼来喝去，叫骂不停，百般折腾，就是不准他走离身边。
老人无怨无气，默默忍受，对老妻的呼喝奉若纶音，不敢有违。
做儿子的看不过眼，打算送父亲到海外别个兄弟家，老母亲大发雷霆，说道：谁送老的出国，就跟谁拼命！
儿子们个个打冷战！
最后，把母亲送来本院，当然，老父非随行不可。两人被安排住在不同院里。
每天，老公公要随侍在老婆婆左右，老婆婆一刻不见他，便高声叫唤：“阿公，阿公！”
阿公驼着背慢步而来，到床前温柔地赔个笑脸，轻声细语。阿婆一喝，一脚踹过去！
阿公身子弱，闪不过，被踢中了，手按按痛处，依然坐床沿，轻拍老婆的脚，脸上温柔如故。
阿婆要他捶脚，他捶；阿婆要他去买风油，他不敢让别人代劳，烈日下他一步步挨着亲自去买；阿婆故意为难他，半天就把油擦完，要他再去买一瓶，阿公不敢不去，站起来就走。
一日，阿公为了听候使唤，急行而来，头上碰了个包，阿婆照骂照踢，全无怜惜。
看阿公仍是那么温驯柔和，禁不住叫人为他抱不平。
有同事说：阿公年轻时是不是犯了错，才那么怕老婆？
有人说：就是弥天大罪，也不受这苦！
突然异想自心来，阿公是不是把这当成乐趣享受？
世间的情爱，有许多是局外人所无法了解的。
阿婆有这种可以撒娇甚至撒野的伴侣，真令天下女人羡慕！她之威，足可当个什么女人协会的会长。
（1989年）
老人院春秋
收到一篮鲜花，心戚戚，又牵挂起她。
那个犯了情规的人，怎还记得我呢？
她来的时候曾看了八字，知道数年后将有一段开花不结果的情劫。这些都当是笑谈告诉了她，过后大家都忘了。
谁想春风吹到老人院，暗渡陈仓的痴雷声也惊她不醒！
千禁万禁，唯风月难禁！
越了雷池，闯了情关，任是乖女，也要翻了天！无奈，忍泪遣走。
回思那次看八字，料是她在劫难逃。
情本应劫而生，历劫而尽，功课做完，心死成灰，最终才能“得道”。
尼姑思凡，妙嫦追舟，青灯黄卷，也有压不住凡心的时候，况是那群离死近离乡远，日夕相处的老老少少。
孽海情天，至死方休！
警幻仙子的风月宝鉴，也治不了尘世间的邪思妄动之心。
那瘫痪了的人，还终日不忘芽笼风光，隔邻古稀阿伯更是叮咛：要去告诉我，一同去住几日！
80老头，身龙钟，心蠢蠢，朝思暮想要一亲芳泽的，竟是仅余呼吸的“标本”。生蹦活跳的人，又怎怪他偷香窃玉？
发乎情，止于礼，难矣哉！
凡夫俗子有的情欲，正人君子有之；少年男女怀春，老年人春意与身心同在。
年轻人都认为，老年人是不能再开动的机器了，一切情欲之念都是非礼。
医生没宣判老人的肉身死了，倒是年轻人非要他的心死了不可！“标本”如果有感觉，或许还因异性的滋润复活呢。
人在年轻时，有的是没机缘，无可发挥，反而故作圣贤态；有的受名利的诱惑更甚于情欲，别有所爱，终是六根未净。
老了人静心闲，正好意动神驰，偏又怕被人套上“为老不尊”的名号，真正可怜！
食色性也，至老未休，下世纪的老人院，是否列情欲为护理项目之一，也照顾了？
（1997年5月28日）
贤妇教子
90岁的老母躺在病床上，60岁的儿子先她而去。此后的责任谁负？
有人支吾其词，有人设法拖延，女儿们更是振振有理：我是嫁出去的呀！
最后，是那位丈夫去世的妇人带着儿子陪小叔子来。
那妇人对小叔子说：“你是儿子，应该签名，钱不够，我来负责。老人一口气还在，谁都有责任！”
回头又对她儿子说：“祖母是我们的，没有她就没有你爸爸，没有你爸爸就不会有你。现在你爸爸走了，我们再辛苦，也要承担责任。一个人在世，做什么事情，一要对得起良心，二要对得住天地。将来回去，阎罗王会问你从前做过什么，我们要确保自己回答得了。”
一番话令我暗自点头，感动不已！想不到眼前这位平凡妇人竟有如此崇高的人格，在浅浅白白的话语里，表现出传统的美德。
该教多少有才无德之辈惭愧啊！
她的儿子一句一点头，默然受教。她的小叔子垂首无言。
我说：“看看老人吗？她从医院回来，身上溃烂多处。”
妇人站起来，小叔子摇头，儿子听母亲吩咐。
妇人说：“年轻人没胆，就不看吧。”见小叔子毫无意思起身，淡然一笑，转身随我去看老人。
褥疮斑斑，脓血模糊，妇人上前恭敬地唤：“阿嬷，阿嬷！”老人一动也不动。
“可怜！您怎么走在儿子后面！”妇人抚摸老人，语带悲怆。
这妇人的形象，在古书中，戏剧里常常看到。熟悉而遥远。
檐前水，点点滴。我想，她的子孙会永远敬爱她。
（1996年11月22日）
悔教儿女觅封侯
年龄越大越可能自杀？
统计数字显示：50岁以上，自杀的人多；70岁以上，自杀的人数最多。
寿星公上吊，这世界一定令人很不开心！
以前的社会，父母越老，儿女越有面子。家有人瑞，必是子女有孝，晨昏定省，使老人的精神与健康得到良好的照顾。回报父母养育劬劳是责任，也是美德，人人尊敬。所以，再穷的人也不让父母饿饭，再坏的人也不任意违逆亲命。
这样的美德，传了很久，到了文明进步的这一代，它突然不见了！时常听到的是哪里的老人在垂泪，谁家的父母闹自杀！
听听周围的声音，再没人说什么百善孝为先，只问你有几个A，几个C。
哪些自杀的老人，年轻时候不怕死？不是惜生，只恐死了没人养孩子！孩子养大，目标达到，希望落空！开山祖宗落得寄人篱下，寄在自己孩子篱下！无处话凄凉！除了选择自杀，悲愤地走，难道还与一手养大的孩子对立？
社会工作者说，老人自杀的主要原因是健康与脑力衰退。其实，生老病死，谁不知道？老而不病是福气，病了也正常，但是做父母的，逗弄宁馨儿时，谁料他将来不孝？
老人自杀，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健康恶化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恐怕还是缺乏亲人的关怀。社会工作者的探访固然温馨，亲儿的慰问更贴心。20年前，就了解这种心理，有位婆婆嚷腰痛，不论媳妇如何温柔地替她按摩搓揉，腰痛就是不消，儿子走到床前，抚摸母亲的肩膀，婆婆绽开笑容，说好多了！媳妇不如子，外人又怎关痛痒？
亲情冷暖，与成就好像挂上了钩。近日耳闻两宗亲子关系，感慨良深！A是个年轻人，刚出来工作，家境普通。他的母亲不幸患绝症，屡医无效。A毅然辞掉薪水可观的工作，回家侍奉母亲。我国如果有孝心奖，我一定推荐他，报章也可借此宣扬孝道。
B是个中年人，事业有成，高名厚利，却不知怎的，老子闹自杀，而他，活动频繁，仍然嘉宾。是修身未齐家，还是名缰利锁不由人？那伤心的老人，应有所恨：悔教儿女觅封侯！
（1997年10月8日）
花前晨语
我坐在办公室处理文件。
窗外，清风阵阵。一群浴罢早餐毕的老人，花前闲谈。声声入耳：
那个宝叔，好好一个人，一下子就走了！
是啊，心脏病很危险，病发很快就死。
今天出殡吧？第五天啦。
他是土葬还是火葬？
听说是火葬。
不知道要烧多久？会不会痛？
现在用电，一下子就剩下骨灰了。
那些肉去了哪里？
熔掉啦！
听说以前用柴烧就烧很久。
现在的世界，什么都快喽。
人家说：烧的时候，两只眼睛会跳出来。
有人说会有臭味。
当然啦，人死了，停那么多天，一定臭。
唉！好好一个人，突然就变成一堆骨灰！
唉！做人没用！
唉！没办法！先后都要走这条路！
……
忽然，窗外声寂，一片沉静。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些老人的悲伤透墙而来。感伤宝叔走了，感伤自己的末日，那火化场的恐惧！
何言慰老迈？
灵机一动，探身对窗外说：宝叔去了，他要是排队排得快，明天就出世。
老人听罢，一阵笑声。沉郁立时驱除。
话题换了投胎出世。
活着的人都该珍惜生命。当生命结束，只能借用文学艺术，给悲痛注射希望。
比如梁祝，死后化蝶，蝴蝶也是生命的延续，美丽的爱情更是长存不灭。比如杨贵妃，马嵬坡毕命，“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还是没有死！“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化蝶、梦会，都能满足读者观众的感情，让希望长留心头。
那么，排队投胎应也是火化场的延续。
（1996年4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