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我!骗我!你们骗我!没良心的狗杂种!”
第一次见到他似乎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皱巴巴的老式军装,头上戴着一圈脏兮兮的花环,背着装满垃圾的口袋,口中骂骂咧咧的尽是语无伦次的物事——那时的我不由紧紧靠向家人的怀抱,一边紧紧捏着裤缝,一边胆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危险的疯汉。
“真不知道社区在管些什么,这样的人不拿去处置,下次看见就离他远点,听到了没,神经病把人伤了可是不负责的哦。”一旁的外婆俯下身子对我说,眼里充盈着并不常见到的警告意味。我顺从地点了点头,心里打定主意下次即使见到也离得远些。只盼他只是短暂地在这一带停留,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出现这样的角色着实令人心惊胆战。想着想着,他便已去得远了;只留下一串愤愤咒骂的回音还回荡在小巷的拐角。
可我没想到的是不只接下几日的上学路上频频碰见他,他竟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扎根一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条上学路上的小巷都充斥着他的身影。“骗我!骗我,我叫你们骗我!”在他层出不穷的疯话里,这句仿佛保留节目一般被他反复提及,然后躬身探进巷中央的垃圾桶里,试图翻捡些可以回收的垃圾,但手法却显得并不十分熟练。
“要捡到其他地方去捡,弄又弄不来,还把垃圾搞得到处都是,滚!”巷口院子里的大爷总是远远地对他厉声呵斥,他也并不还嘴,只是在垃圾桶前略略停顿几秒,然后背起口袋,低声咒骂着向巷外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却分明察觉到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怨恨,低垂的眼睑,密布的皱纹,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不易言表的软弱与委屈。
渐渐地,巷子里的孩子们对这个外表粗陋软弱的疯汉没有了恐惧,一来二去,不知在谁的号召之下,竟然自发组成一队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拿些牛奶盒之类的东西,嬉笑着跟着他向前走。“打他!打他!”在“孩子王”一声令下,几个空牛奶盒便向他飞去,有几个甚至擦到了他的脑门,他略微回了回头,望着后面追打他的孩子,口中虽仍旧骂骂咧咧,却明显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去了。
“哪个晓得他家在哪,哪天我们一起去整他吗?”其中一个最顽皮的孩子说道。
“疯都疯了,哪可能还有家嘛。”“孩子王”不无戏谑地说,总会引发周围孩子的一阵哄笑。
那段时间,在放学路上看着他们欺负疯汉仿佛是每天不可或缺的环节,总会带给我无限欢乐;至于疯汉到底有家没家的问题,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呢。
那次我像往常一般放学回家,不知何故却并没有看见戏弄疯汉队伍的出现。正当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发现疯汉独自站在小巷的一角,奇迹般地保持着安静,正盯着眼前的一个什么东西傻笑着。055那是一个破旧不堪,沾满灰尘的毛绒玩具,勉强可以辨出是一只熊的造型,至于颜色则委实无法分辨。其实已近黄昏,古红色的光线穿过巷口巨大的银杏树叶,斑斑驳驳打在地上,映得他的脸上竟依稀有几分欣喜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又将毛绒玩具拿起,小心地掸去上面的明尘,一边擦拭,一边显露出满足的模样。
然后他转过了头,发现了一旁目瞪口呆的我。我立即回过神来,正待跑开,却发现他喃喃地说起了什么,仿佛对着我说,又仿佛自言自语:
“好好看哦,好好看哦。我拿去送给我家妹妹,嘻嘻,嘻嘻……”
顺着阳光,他的脸庞竟然浮现出了几分虔诚的神色;我尴尬地对他笑笑,而后径直向前走去。喜不自禁的自语声还在身后回荡,走在无比熟悉的小巷,我忽然觉得心里像是多了一块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却怎么也无法挪开,只余下夕阳的余晖,依旧将我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截。
后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帮助他。每当看见那帮孩子又在欺负他,我总会掏出兜里的泡泡糖,分发给那些孩子,并且若无其事地搭上几句,尽管背对着他,我却总有一种感觉,仿佛那个明显加快步伐的身影会不时转过头来,感激地望上一眼。这样的感觉总让我感到舒服,为自己的机灵,更为带给他的此许的安宁。
日子照旧。疯汉依旧每天出现在小巷里,我依旧在每一次看见的时候帮助他。直到有一天,不见了那个疯癫软弱的背影;而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守院的大爷说:“他应该回家去了,或是去其他小区游荡了,可喜可贺”。说这话时,大爷油光满面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笑容,我却忽然想起曾经的那个黄昏,疯汉拿着脏兮兮的毛绒熊,说着“我拿去送给我家妹妹”的情景。仿佛那个被丢弃的毛绒玩具,于他竟是整个世界。
后来也曾经历过无数疯汉。有的好吃懒做,有的倚疯卖疯,东砸西碰。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归家。只是很难再看见那种略显软弱,步伐加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