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风高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丁举人家的后花园墙外,
突然闪过一道黑色的人影,
人影一纵跃上了墙头。
本夜话题
孔乙己偷书与花木兰从军
——剪裁浅议
我们在阅读和欣赏文章时,常常为那些惊险的场面而惊叹,被那些离奇的情节所吸引,直至到了不思茶饭、熬灯费油的地步。是的,作者在写文章时,不能不考虑读者的阅读兴趣,因而除了运用一定的写作技巧以外,在材料的选择取舍上,也总是尽量照顾读者的趣味,把读者最感兴趣的材料纳入自己选材的范围。
然而,我们又发现,一些文学大师们,一些文章大手笔,又常常置读者的这种心理需求于不顾,我行我素,偏拣我们不甚感兴趣的来写,而把我们以为对读者很有吸引力的东西弃之不顾。
先看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依我们看,在这篇小说涉及的所有内容当中,孔乙己偷东西的情节无疑是最能引起读者兴趣的地方了。如果加以渲染,你想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在一个风高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丁举人家的后花园墙外,突然闪过一道黑色的人影,人影一纵跃上了墙头,紧接着“嗵”的一声,人影从墙头消失,墙内即刻响起狗的狂吠,之后人声四起,高呼抓贼,一阵噼里啪啦的搏击声,打破了秋夜的沉寂……这简直可以和武侠小说里描写的情景相比拟了。可是鲁迅先生根本没有这么写。孔乙己偷丁举人家东西一事,只是借咸亨酒店掌柜的之口间接点出来:“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连一笔正面描写也没有。反倒是那些诸如孔乙己不愿脱去的“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的长衫,孔乙己为自己偷书行为进行的辩白,人们提及没有考中秀才时孔乙己不自在的表情,孔乙己喝酒时与孩子们共同吃茴香豆的情景,作者不惜花费大量的笔墨,不厌其烦地进行了详细的描写。我们也许非常想知道孔乙己怎样潜入了丁举人的家,想知道丁举人又是怎样打断了孔乙己的腿。对这些,作者连告诉我们的意思都没有。
怪哉!难道鲁迅先生真不知道读者喜欢看什么样的故事情节、喜欢什么样的场面描写吗?肯定不是。鲁迅先生是小说大师。那么,鲁迅先生为什么拗着读者的阅读兴趣写呢?
再看我国古代叙事诗的杰出代表作《木兰诗》。
《木兰诗》所写的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时间跨度至少有十年。故事发生的这十年之中,绝大部分的时间木兰是在疆场上驰骋征战。但是,恰是这大部分的时间,作者只用了几句诗来表现: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而大量的篇幅却用来写木兰从军前的行装准备和从军归来后的梳妆打扮。这些内容实在也没有什么过于吸引人的地方啊。我们不禁惋惜。我们希望读到木兰驰骋沙场征战破敌的情景,希望看到木兰英姿飒爽骁勇善战的形象。作者偏就略写了这些,真是匪夷所思。
所以,美国人用花木兰的故事拍动画片时,就大量地编写了木兰在战场上如何征战杀敌的故事情节,并用了大部分的篇幅对这些故事情节加以表现。美国人真聪明,知道人们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可是,美国人拍的动画片《花木兰》,并没有像他们预期的那样大红大紫,中国的观众竟然也没有给予过多的认可。
而中国的民间叙事诗《木兰诗》,照样是不朽的伟大诗篇。这里,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奥妙呢?其实,这里涉及了写作上的一个重要的环节,这就是剪裁。什么又是剪裁呢?
剪裁,是借用了服装制作上的词语,顾名思义,就是对材料的取舍、拼凑与修饰。用在写作上,就是指为了突出文章所要表达的主题,作者对丰富的材料进行选择加工,有取有舍,或详或略,使作品成为一个和谐完整的有机体。
作者又是根据哪些因素对材料进行剪裁也就是选择加工的呢?俗话说,“量体裁衣”。在写作上,这个“体”就指文章所要表达的“主题”。作者究竟要表达什么样的思想观念,要传达什么样的感情意念,要说明什么样的问题,要塑造一个什么性格的人物,这些就是作者在对材料进行剪裁时应该考虑的因素。
明白了这些,回过头来,我们也就明白了鲁迅先生为什么在描写孔乙己时没有照顾读者的阅读兴趣;也就明白了《木兰诗》中为什么要把十分之九的篇幅用来写木兰从军前和从军归来的情景而不是沙场征战的经历。
试想,把孔乙己行窃的情节描写得多么精彩,能完成对孔乙己受封建科举制毒害而不能自拔,上不去又不愿下来这样一个畸形形象的塑造吗?能突出反封建科举、反封建制度这样的主题吗?
试想,用大量的篇幅来写花木兰的戎马征战生涯,符合塑造一个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女子形象的需要吗?符合通过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来歌颂我国劳动妇女善良勇敢、不慕名利的优秀品德的需要吗?要知道,甚至于我们很难说清楚花木兰参加的究竟是一场什么性质的战争。
如果照顾了读者阅读的兴趣,我们写的文章可能就会走调,可能就会背离我们写作的初衷,溢出我们想要表达的主题的范围,成为了“另类”,就好像美国人拍的动画片《花木兰》一样。
文章的样式不同,对材料的加工选择也就不同。剪裁还要适应文章样式的要求。抒情性的文章,客观介绍和说明的内容就不必多;论说性的文章,事件过程的叙述就应该简洁一些;叙述性的文章,大段的议论也就是不必要的了。当然,文无定法,在同一篇文章中,可能多种情况并存,比如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
那么,对材料的安排和取舍就要统一考虑,什么地方简略,什么地方详细,哪些材料用在什么地方,怎么用,就要费些斟酌。剪裁出来的文字,务必要达到主题明确、内容和谐的表达效果。
那么,又当如何剪裁呢?我们且来借鉴大师们的名篇。
《水浒传》中武松景阳冈打虎一段,渲染山冈的荒寂无人,便写山神庙,却只用“败落”两个字来形容。写到景阳冈的险恶,也只是一句话,“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但就这一句,不禁让人对武松生出许多的担心来,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而写到老虎跳将出来后,则详之又详:
“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上,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唯其如此,才能写出老虎的厉害,也才能衬托出武松的英武神勇来。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段,林冲欲到小店沽酒,写那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只用了一句,“那雪正下得紧”,不过,只这一个“紧”字,神韵也就兼备了。
而在前面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有名的“三拳”,却又是极尽铺写了。“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这三拳,味觉、视觉、听觉全写到了,也唯其如此写法,方能解了读者的怨恨,才有痛快淋漓之感。以上所举,可以说是该详细处泼墨如水,该简略时惜墨如金。
《左传》中“曹刿论战”一段文字,记述的是发生在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著名的齐鲁长勺之战。这是一场以弱胜强的战争。但作者并没有描写宏大的战争场面,更不着力表现战争发展的过程。作者集中记述了胜方的指挥人员之一曹刿对战前准备、战时指挥和战后对战争的分析,是从战争谋略入手记叙这场重要战争的,突出了一个“论”字。而对战争过程的直接记述,只有这么一句:“遂逐齐师”。作者认为,导致这场战争结果的是谋略,而不是军事势力的较量。所以直接的战争场面几乎是不着一字。
《资治通鉴》中“赤壁之战”一段,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记叙战前孙、刘两方有关军事联合的政治和外交活动,与此相比较,曹方的战前情况,几乎是只字未提,此其一。而直接记述战争的文字和战前谋略的记述比,只占了很少的篇幅,此其二。这里主要体现了作者的战争观点和对这场战争的基本态度。作者认为,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是政治和外交的因素,其关键就是孙刘联合,这也是战争谋略的最重要的方面,尚未交战,双方的胜负就已经决定了;作者还认为,战争的主导是孙、刘联军一方,导致这场战争的结果,他们是起决定作用的。因此,作者就把大量的笔墨放在写战前的谋略,放在写孙、刘联军上。
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把鲁四老爷的书房作为衬托人物的典型环境,对书房内的陈设,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为光明,极分明地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这种在别人看来似乎是多余的闲笔,恰恰是作者剪裁上的高明之处,作者不露声色地勾勒出了书房主人顽固守旧的封建卫道士的嘴脸。
以上所举,可以说是需要重点突出的,少一笔不可;能一笔带过的,多一字不行。
《三国演义》,全书一共一百二十回,所涉历史,从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开始,止于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总共历时96年。从中平元年到刘备托孤白帝城的章武元年(公元223年),这前39年,作者用去了85回的篇幅,而余下的57年,作者只用了35回的篇幅。刘备生前,给以充分的演义,刘备身后,则近乎于匆匆交代结局了。这种篇幅分配上的极端不平衡,是作者以汉刘为正统的史观在史料取舍上的体现。作者通过文章的剪裁传达了自己对历史的态度。
塞尔维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安德里奇的长篇历史小说《德里纳河上的桥》,描述了波斯尼亚的德里纳河畔小城维舍格列从十六世纪建桥开始,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桥被炸毁,这漫长的四百多年间发生在桥上的五个故事,反映了波斯尼亚在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和奥匈帝国的占领下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进而再现南斯拉夫民族抗争不屈的历史。作者不为四百多年的时间跨度所拘囿,着重描写大桥兴建和大桥炸毁的经过,“桥”作为历史的见证,成了小说中真正的主人公,而桥的兴建和炸毁,仿佛就是主人公的生与死;桥也就成了历史人物演绎人生的舞台。所以,作者并不是不加选择地记述四百多年发生在桥上的值得记述的所有事件,而是只选取那些发生在桥上同时又和波斯尼亚重大历史事件有关的事件来写,这种严格的材料取舍,就使小说有了浓厚的“史诗”特征,也很好地表达了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
莫泊桑的小说《项链》,项链丢失以后,主人公玛蒂尔德十年辛苦还债的经过,作者只用了极少的一点点篇幅进行交代,而丢失项链的那个晚上的描写,则占了很大的篇幅。真可以说是“最长的一夜”和“最短的十年”了。因为十年中的事就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了,无非“还债”二字。作者为了表达主题,也不可能再让主人公在这十年中节外生枝了。
以上所举,可以说是符合表达需要的,材料该多则多;有悖表达需要的,材料能少则少。
通过举例,我们了解了剪裁的方法,在今后的写作实践中,要根据表达的需要来加工和选择材料,不要见到有关的材料就不放弃。
剪裁,关键在于学会放弃,明白那是“必要的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