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的他,
在继母的怒斥和叫骂声中,
一边流着眼泪,
一边却记录着继母刻薄狠毒的语言。
……
本夜话题
从“黄犬奔马”谈起
——运用语言的艺术
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四中,记了一段有关“艺文”的小故事,是说穆修和张景二人一同上朝,在东华门外等待时辰,正在互相议论文章的高下,“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约定分别记述这件事,用以比较文字的“工”与“拙”。穆修记道:“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记道:“有犬死奔马之下。”沈括认为,穆修和张景二人的句法都“拙涩”。
这个故事,到了《唐宋八家丛话》中,主人公又换成了欧阳修,说的是,有一天欧阳修和同僚出游,“有奔马毙犬于道”,欧阳修请同僚记述此事,同僚记道:“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欧阳修嫌其唆,自述道:“逸马杀犬于道。”
如此,这样的一个故事,对于“黄犬奔马”就有了至少六种表述:
沈括: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
穆修: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
张景:有犬死奔马之下。
《唐宋八家丛话》
作者:有奔马毙犬于道。
欧阳修同僚: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
欧阳修:逸马杀犬于道。
“黄犬奔马”句法,孰“工”孰“拙”的文字官司,一直打到了现代。我们先别凑这个热闹。只是想从中引出关于运用语言的几点思考:同样的一句话,由于各人的着眼点不同,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语言的灵活性决定了表达不存在唯一性;不同的表达方式,表现出了不同的语言风格,语言的运用存在着差异;各人语言涵养的高下,决定了文字表达的“工”与“拙”,在语言表达上要下工夫学习;语言表达有着无限的创造空间,在语言运用的艺术和技巧上,也存在着无穷无尽的潜力,语言的学习也没有穷尽。
鲁迅先生在《做文章》一文中也引用过“黄犬奔马”这个例子,他说:“较明白稳当的还是沈括的毫不经意的文章:‘有奔马,践死一犬’。”
鲁迅先生所说的“明白稳当”和“毫不经意”,我们可以看成是语言运用艺术的一个标准。那么,什么样的语言又是“工”的、好的、优美的语言,什么样的语言又是“拙”的、不好的、粗陋的语言呢?语言的运用,大约很难找出固定的规则,语言的好与不好,也就很难有固定的标准了。
不过,我想,好的语言总该具备以下三个特点。一是好的语言应该是自然流畅的。唐代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竟是一首诗吗?语句明白几如大白话。但恰是这明白如话的语言,深刻地表现了作者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抑郁不平之气和寂寞无聊的情怀意绪,所创造的诗的意境苍茫遒劲,惹得历朝历代多少人曼声长叹,以之共鸣,也才深深地体悟出这明白如话的语言的苍劲奔放来。
宋代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的诗歌语言,谁人不明白呢?而诗中包含的哲理又是如此耐人寻味。
李白的《横江词六首》之一:“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猛风吹倒天门山,白浪高于瓦官阁。”语言明朗率真,朴实无华,自然流畅,充满了民歌色彩和地方特色。这种语言,也同样毫不逊色地表现了丰富奇伟的想象,创造了雄伟壮阔的意境。
李白所推崇的文章风格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其实就是流畅自然,他也是这么实践的。他的最脍炙人口的名篇《静夜思》就是这样的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流传至今的许多古诗名句,无不都是自然流畅的。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唐·李绅《悯农二首》)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唐·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唐·罗隐《蜂》)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北宋·晏殊《浣溪沙》)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宋·叶绍翁《游园不值》)
老舍先生《养花》中的一段:“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象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这样的文字,读来多么畅快。
二是好的语言应该是清晰明白的。明朝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写到大雪三日之后人鸟声俱绝的西湖雪中夜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寥寥数笔,西湖雪中夜景跃然纸上,如有身临其境之感。尤其“长堤一痕”“亭一点”“舟一芥”“人两三粒”,用词形象、精妙,堪称绝笔。
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小石潭记》写鱼的一段:“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然不动,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读此一段文字,真如临潭观鱼,清晰可见。
鲁迅先生《好的故事》中的一段:“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虚景实写,一幅动静结合、清晰可见的优美画面,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乡村》,描写当时的俄罗斯乡村图景:
“云雀在高声鸣叫;鼓胸鸽在咕咕低语;燕子在静悄悄地翱翔;马儿有的在打着响鼻,有的在嚼草;狗儿没有发出吠声,站在一旁温驯地摇着尾巴。”
“空气里散发着烟和青草的气味,还夹杂着一点儿松脂和皮革的气味。大麻田里开满了大麻花,散发着浓郁的令人愉快的芳香。”
“孩子们卷发的头,从每个干草堆里钻出来;有冠毛的牝鸡,在干草中寻觅着蚊蚋和甲虫。一只白唇小狗,在蓬乱的草堆里翻滚。”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们穿着洁净的低束着腰带的衬衫,穿着笨重的镶边皮靴,胸部靠在卸了马的大车上,彼此交谈着有趣的话题,谑笑着。”
这一段文字,所描写的独具特色的俄罗斯乡村风俗画,其清晰度之高,现代摄影技术怕是也无出其右了——也许声、形可闻可见,但那青草、树脂的气味又岂是现代摄影技术能表现得了的?
三是好的语言应该是简洁精当的。苏轼的《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单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月白风清”“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几句,就足可以流芳百世了。其语言之简洁精当,可谓千古绝唱。
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其中的一“衔”一“吞”,非常生动地再现了洞庭湖的气势及与远山、长江相接相通的情状。至于“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长烟一空,皓月千里”这样简洁精当的语句,在一篇文章中比比皆是,如何不令人赞叹呢。
《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写黑旋风李逵初次亮相,“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金圣叹看到此处,批道:“画李逵只五字已画的出相”,“‘黑凛凛’三字,不唯画出李逵形状,兼画出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作者只用了“黑凛凛大汉”这五个字,就活画出了一幅形神兼备、富有个性色彩的人物肖像。语言之简洁精当可见一斑。
鲁迅先生的小说《药》,描写刽子手“康大叔”用人血馒头卖钱,“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其中“抢”“扯”“塞”“抓”“捏”这一连串的动词,形象生动地刻画了一个十分霸道的恶棍形象。
十九世纪末英国浪漫主义小说家斯蒂文森,生性好奇,喜欢冒险,后来死于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他的墓碑上刻了一首自己生前写的挽歌,最后的两句是:“山林里的猎人回了家,海洋中的水手上了岸”。作为墓志铭看,语言非常简洁,非常精当,包蕴了丰富而深刻的人生哲理,也符合作者的生活实际和个性特点。
好的语言有以上三个方面的特点。在运用语言进行表达的过程中还要防止出现三种不良倾向,我们称之为语言上的三忌。
一忌艰涩。颐和园大门前的石牌坊,上面镌刻着两个字,“罨秀”,“罨”字念“yǎn”,就是“覆盖”“笼罩”的意思,但这个字很是生僻,难倒了众多的游客,既不明意思,又不敢念,怕认错了出笑话。其实,倒不如“蕴秀”雅俗共赏的好。当年为皇家园林献题的大臣用这个字,恐怕是故作高深以显示皇家尊贵的心理在作祟。
宋朝,有个叫宋祁的人,曾和欧阳修一同编修《新唐书》。他很有些文采,词也写得不错,就是有个毛病,喜欢用艰涩冷僻古奥的字。和尚还俗当农民,他写成“发而农”;“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他写成“蓬在麻不扶而挺”。一次,欧阳修想治治他的毛病,就在他的书房墙壁上题了八个字,“宵寝匪贞,札闼洪休”。宋祁上朝归来,见壁上题字,十分不满,喝问是谁乱涂。欧阳修笑着承认是自己题写的。宋祁看了,说,这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的意思吗,为何要用这样冷僻的字眼?欧阳修笑着说,你为什么要用“震雷无暇掩聪”代替“迅雷不及掩耳”呢?宋祁大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