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叙述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家庭婚姻悲剧;《陌上桑》叙述的是采桑少妇严辞拒绝一个太守轻薄纠缠的故事。两首诗都有赞美女主人公形象美丽的诗句,但表现的方法各不相同。
《孔雀东南飞》,对女主人公刘兰芝的容貌,进行了直接的描绘:“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其中,对“腰”“指”“”,都是通过比喻进行描绘的。
《陌上桑》,对女主人公秦氏女罗敷的姿容,诗中并未直接描写。“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是赞美她的采桑篮子精致香洁。“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这四句,是对衣饰装扮的描写,并未涉及“姿容”。以下几句,就是独特之处了:“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通过行者、少年、耕者、锄者为罗敷的美丽所吸引,因欣赏罗敷而耽搁了自己手头的活计,间接地表现了罗敷的美丽。
这里,我们不是评价两首诗中的女主人公哪一个更美丽,也不是评价这两首诗艺术水准的高下。只是说,从表达的客观效果来看,《陌上桑》的女主人公,在形象的美丽方面,给人的印象更深刻,可资想象的空间也更大。也就是说,这种间接描写的方式,有时确实比直接描绘更富有表现力。
天然淡妆胜于工笔重彩,间接烘托优于直接描绘。
《水浒传》第五十四回,因李逵打死了高唐州知府的妻舅,害得柴进入了大牢;梁山众好汉为救柴进,打下了高唐州;狱卒指引,说柴进躲藏在狱后的枯井里;于是,李逵自愿下枯井探视柴进的下落。临下井,李逵笑道:“我下去不怕,你们莫割断了绳索。”吴用说:“你却也忒奸滑。”这大约是李逵这样的憨直之人才有的一点“小聪明”;若是真聪明者,绝不会这么煞有介事地说出这种谁也不可能开出的玩笑来。所以,反倒通过这种“李逵式”的小聪明,更加突出地表现了他的憨直。金圣叹在《水浒传》的五十六回回首总评中说:“要写李逵朴直,便倒写其奸滑。”
第三十二回,写武松孔家庄杀狗,更有意思。景阳冈打虎的武松,“血溅鸳鸯楼”之后,做了行者。在孔家庄酒店吃酒,打翻了独火星孔亮。离了酒店,走不到四五里,蹿出一条大黄狗来,冲着武松吠叫。醉酒的武松,正要寻事,恨那大黄狗赶着叫,便掣出一口戒刀,大步赶去。那黄狗绕着溪岸叫,武松一刀劈过去,却扑了个空,劲使得猛,头重脚轻,一个跟头栽到溪里,爬不起来。就这样,被独火星孔亮的哥哥毛头星孔明,五花大绑捉进了孔家庄。当初何等了得的打虎英雄,而今却被一条甚不起眼的大黄狗给耍了,很不英雄。但也只有这等了得的英雄,才有可能栽到一条黄狗身上。若是一条普通的汉子,甚至是个无赖,对付那条黄狗,恐怕会是另外的样子了。欲显武松英雄,反倒以不英雄来写。
奸猾处更见出朴直。不英雄时反显出大英雄,这叫逆笔。
《三国演义》第五回,天下英雄以袁绍为盟主,共讨奸贼董卓;董卓派部将华雄应战;华雄连斩袁绍帐下两员大将。关羽请战,曹操教人热酒一杯,给关羽饮了上马。关羽说:“酒且斟下,某去便来。”接下来写道:关羽“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这里,没有写关羽是如何斩了华雄的,但从“喊声大举”,从“其酒尚温”,关羽的威猛勇武,更令人在无限的想象中,声势倍增。于不写处写出了写不出的效果。
第六十回,写益州牧刘璋的别驾张松,到许都去见曹操,要把一张非常有价值的西川图献给曹操;不想曹操慢待了他。张松改变了主意,往荆州去见刘备,以期有为。刚到郢州,赵云言称奉刘备之命,以酒食远迎;到了荆州界首,又是关羽称奉兄长之命,在驿馆迎候;次日一早,刘备又带着人马亲自到城外迎接。之后,又留张松饮宴三日;张松辞行,又十里长亭,设宴相送。只字不提西川之事。把个张松感动得自己主动献出了西川图。写完这些后,最后才点出诸葛亮:“孔明命云长等护送数十里方归。”原来,刘备等的那一番热情举动,都是诸葛亮的精心策划!其实,在前面,尽管不点诸葛亮,我们总会感到处处有诸葛亮在。若是从一开始就写诸葛亮如何调遣处置,则没有意趣不说,反显得诸葛亮过于弄奸使巧了。不写比写更好。
这些就是“深山藏古寺”的写法了。不写是写,隐而愈显。
《红楼梦》第四十三回,凤姐生日那天,宝玉借口要到北静王府“道恼”(吊丧),一早起来,遍体纯素,骑了马只带了贴身的小厮茗烟往北门外一个僻静的地方去了——他要祭刚烈自尽的金钏。但宝玉也没有告诉茗烟,作者除了暗示,也没有明确交代。宝玉含泪焚香施礼之后,要茗烟收拾东西。茗烟忙爬下磕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这段妙论,简直就是宝玉的人生宣言。这是宝玉最最想说的心里话儿了,但若是宝玉自己说出来,便有些假了。不是宝玉自己说出,而是让非常了解宝玉的贴身小厮说出来,说出的的确又是宝玉心中所欲言而又未言,比宝玉自己说出来,不知更真切多少倍了。
这是化隐为显,愈隐愈显。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作者对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技艺进行了卓越的艺术再现。之后,一曲虽然终了,但那夺人心魄的音乐艺术的魅力,依然让人们如痴如醉。“唯见江心秋月白”一句,就是对音乐的这种将逝未逝已止未止的境界的描绘。这里,作者以视觉的形象表现了听觉的感受;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确切感受,并没有点明,而是以无声的画面留下了非常广阔的空间,让读者仔细体味。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鲁迅先生的《为了忘却的记念》,写到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柔石身中十弹时,作者另起一段,用了“原来如此”四个字,一个惊叹号,还有一串省略号。这里,作者用语言已经无法表达自己内心无比悲愤的情感,便选择了干脆不说的表达方式。这种无言,比起多发几句议论几句感叹来,更能够显示作者悲愤到了极点,悲愤到了用语言难以表达这种意味。
“大音希声”——无声胜于有声,不言是最强烈的言。东晋裴启的《语林》,有一篇《捉刀人》,记述曹操行迹:“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怀远国,使崔季代当之,乃自捉刀立床头。
事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使答曰:‘魏王信自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王闻之,驱遣杀此使。”
自己以为形象不佳,让替身接见匈奴来使,自己只假扮个执刀的侍从。接见完了再问人家的印象,人家说执刀的侍从才是英雄,怕给人家留下个魏王不如侍从的印象,又下令杀了来使。曹操多疑奸诈的性格特点,在这一小段文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作者未加只字评论,甚至用的是不带一丝儿感情色彩的中性语气。这种纯客观的写法,比那种夹叙夹议,更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
白描勾勒,胜于工笔重彩。如果说,写作也还是有些奥秘的话,那么,写作的辩证法,恐怕就是写作的奥秘之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