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傒认为他自己早就应当天经地义地成为嗣子。他嫡出为长,又不像有的公子那样犬马声色、不学无术。可父亲安国君迟迟不明宗义,让二十三个公子都眼巴巴地盯着嗣子之位。谁也没有料到,他突然间让远在邯郸为人质的异人登上了嗣子的宝座。这是鸡栖凤巢!这是鱼坐龙墩!一晃异人到赵国已有几载了,父亲安国君,还有宫中的许多人,早把他置于脑后了。只是逢年过节,抑或父王赏胙、祭神、狩猎时,有人偶尔提起异人,会说几句诸如“异人出去有三年了吧”“他若有十个箭镞也能射中一只黄羊”“公子在邯郸有信捎回来吗”之类的话。再有就是看见夏姬暗淡无光的脸时,人们才会意识到这位失宠的太子妃还有个公子在赵国。
宫中的许多人都觉得异人的面目,已像雾一样模糊不清了,或者说,快把这个身在异乡的公子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子傒还时时挂记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异母弟弟,这倒不是出于什么兄仁弟悌的手足之情。而是子傒本能地感到,异人是他成为嗣子的一个竞争对手或障碍。他请巫祝占卜,预测嗣子的事情。巫祝告诉他,他要成为安国君的嗣子颇为艰难。他问巫祝,缘由何在。巫祝只说了四个字“鱼目混珠”。他想起来了,异人的眼睛不正像鱼目一样的满鼓鼓地向外凸着吗?他明察暗访得到的那位蛇侠皇甫义,到邯郸有些时日了。他满怀希冀地等待着,现在看来,蛇侠皇甫义不是没有动手就是没有成功。异人依然好好地活着呢,不然吕不韦不会千里迢迢地到咸阳来为他当嗣子奔走谋划。
立嗣的消息最先是从安国君的御膳房中传播出来的。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宴请吕不韦,派家相到厨房去安排,并嘱咐那些厨师菜肴要做得色、味、形俱佳。厨师们问款待谁,家相说吕不韦。厨师们不屑一顾地说:“不就是那个有俩破钱的卫国商人吗?”家相说:“对吕不韦不能等闲视之,他如今是堂堂正正的太傅了;一旦异人做了秦王,这位太傅可就要大权在握了。”于是,家相就把吕不韦来咸阳为异人当嗣子奔走谋划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很快,范雎也从华阳夫人的侍女小双那里得到了消息。
立嗣的消息对于子傒来说,无异于天崩地陷。惊慌失措之余,他恨异人,恨吕不韦,恨华阳夫人和阳泉君,甚至恨他的父亲嬴柱。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本应属于他的嗣子之位这样被他人攫夺而去,他要抗争,他要夺回失去的东西。
子傒在瑟瑟的秋风中站立良久,然后像一片急邃的叶子似的向相国府飘去。他要和范雎、杜仓策划出一个起死回生的办法,不能让异人顺顺当当地坐在嗣子的宝座上。
子傒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用金银招揽游侠刺客,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一个一个地派往邯郸。总有一天让异人毙命于刀剑之下!”
范雎说:“派刺客也不是个万全之策。一则刺客是在异国他乡,行动不便,如果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还会揣着你的赏金不辞而别;二则吕不韦腰缠万贯,他也会收买许多武艺高强的侠士来保卫异人。”
杜仓用一种苍凉的声音说:“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他和子傒用企盼的目光望着范雎。
范雎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说:“难哪!”这位老谋深算的相国,一时间也觉得无计可施。在秦国,相国没有多少实际权力,都是国君亲自支配权柄,不像关东六国那样,出现过大权旁落或者相国、卿大夫取代王室的现象。在秦国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秦孝公利用商鞅变法,任由商鞅发号施令;再一次就是后来的吕不韦因秦王嬴政年纪尚幼而摄政。但二人的下场都颇为悲惨,一个是五马分尸,死于车裂;一个是罢黜放逐,饮鸩而亡。因此,尽管范雎是相国,但在一些大事上,他常常无能为力。
三人沉吟半晌,范雎才说:“我有一个想法,就是先置吕不韦于死地,切断邯郸的异人与咸阳的联系。”
子傒说:“先剪除羽翼,孤木不成林,异人也就展翅难逃了。”
杜仓问:“那具体办法呢?”
子傒说:“我手下养着好几个刺客,派哪个去都行。”
范雎摇摇头说:“这次要用兵不血刃的办法。现在吕不韦住在阳泉君那里,成了他们姐弟的座上宾。行则前呼后拥,住则重兵把守,不易接近。我府中有位宫狡士专门驯犬,有两只高大悍骁的猛犬,已通人性。我想造一偶人,身形衣饰与吕不韦相同,让这位宫狡士诱引那两只猛犬噬咬偶人,然后放出去,咬死真正的吕不韦。然后,就说狗疯了,咬死人,谁也不会怀疑,也不会追究。”
子傒也听说范雎府中有两只猛犬,长得高大威猛,齿如戟刃,凶狠无比,能追狼逐虎。但是,他觉得这两只犬不易进入阳泉君的府邸。
范雎听子傒述说完他的担心,笑着说:“到了阳泉君的府第,这两只猛犬就不得施展了。我要把吕不韦请到我的府里,酒宴当中趁吕不韦喝得半醒半醺不备之际,将那两只猛犬放逐出去。”
子傒问:“相国能请到吕不韦吗?”
杜仓说:“堂堂的相国饯行不是件风光荣耀的事吗?怕他求之不得呢!”
范雎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富商呢,我要亲自到阳泉君那里去请。我就说:‘贵商在邯郸照拂我们太子殿下,并为立嗣奔走筹划,劳苦功高,我作为秦国的相国得好好答谢答谢你。’我想,吕不韦不会有什么戒备,肯定会来的。”
子傒说:“相国得看看他的模样穿戴,以便诱导那两只猛犬。”
杜仓说:“我说公子殿下,这点小事你就不用跟着劳神费力了。一国之相,还办不妥这事?”
范雎让那位宫狡士扮作仆役,一同到阳泉君的府邸去邀请吕不韦。当范雎在阳泉君的客厅里见到吕不韦时,不由得打个寒战:好奇伟的相貌!周正润亮的脸膛上,一双睿智的眼睛炯炯有神;鼻直口方,修剪整齐的短胡须透出俊逸;头上戴着铁为卷梁、制以通天的褐色侧注冠;身着紫色的厚缣缯制成的衣裳,博带上佩玉着金。
端详过吕不韦,范雎心想:“此乃成大器者之相,必须诛灭之!”
他与吕不韦互相寒暄几句之后,便说明了来意。吕不韦没有丝毫的踌躇与推托,满口应承下来。
范雎问:“不知贵商要在咸阳流连多久,我也好择一吉日良辰为贵商饯行。”
吕不韦回答:“我坐贾行商十几载,可以说是浪迹天涯,几乎走遍了神州大地。但还是头一次到咸阳,这里的街衢商市、风土人情使我大开眼界。我欲逗留十天半月,会会宾朋,贩贩珠玉!”
范雎说:“那太好了!贵商对于秦国来说,是有功之臣,我能请贵商到敝府吃顿饭、喝杯薄酒,也算是我范雎三生有幸!”
吕不韦说:“相国太客气了!”
范雎说:“那就七日之后的晌午,我为贵商饯行。”
吕不韦说:“多谢了!”
范雎说:“一言为定,七日后我到阳泉君的府邸来接吕大人。”
吕不韦说:“不敢再劳动相国大人,七日后我不请自到。”
范雎回去后,即刻与那位宫狡士开始行动。无论如何,他要帮子傒出这口气。开天辟地,长子为嗣。夏姬那个儿子獐头鼠目、文不超群、武不出众,吕不韦和华阳夫人摇唇鼓舌一说,安国君就立其为嗣,岂不是儿戏?天理何在?祖宗之法何在?
范雎先叫人扎了个稻草人,高矮胖瘦与吕不韦相同,也同他如出一辙地头戴铁为卷梁、制以通天的褐色侧注冠,身穿紫色的厚缣缯制成的紫色衣裳,博带上佩玉着金。再把那稻草人放置在那天宴筵时吕不韦应坐的首席之位上,然后用两块肉把那两只饿了一天眼睛血红的猛犬引出来,在两只猛犬的视野里把那两块肉放置在稻草人的胸膛间,两只猛犬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扑倒稻草人,撕开衣裳与稻草,叼出那两块肉,狼吞虎咽下去。
范雎与那位宫狡士如此循环往复地训练了五日后,把那两只猛犬牵出来,只要看见形如吕不韦的稻草人,它们便扑上去,撕开稻草人的胸膛,用尖牙利齿探寻美味佳肴。
范雎把子傒与杜仓请到府中,观看了一场两只猛犬撕噬稻草人的模拟表演,他俩兴奋得手舞足蹈,喜滋滋地说:“妙哉!妙哉!”
第七天的上午,范雎在客厅中备足了十几桌的珍馔美酒,并请来了吹竽鼓瑟的乐师,让那回肠荡气的丝竹之音与沁人肺腑的菜肴之香混合在一起。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之中,范雎看见一辆炫煌的轩车驶进了相国府,他用有点颤抖的声音对自己说:“来了!”
轩车停在了客厅门口,从车上走下了阳泉君与杨子。范雎赶紧迎了上去,等待着吕不韦的出现。半晌,驭手让轩车掉转过去,停靠在一侧。
范雎纳闷地问:“吕大人吕不韦先生呢?”
杨子满脸谦恭地施礼说:“我家吕大人因邯郸有件棘手的生意需要立即回去处理,已于昨日回赵国了。来不及向相国大人辞行,要我代他前来请罪。”
范雎在心里骂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心里早有防备呀!”但却在脸上孕出了一种惋惜的神情,口是心非地说:“我朝思暮想与吕先生同桌共饮、促膝倾谈,没承想因吕先生的离去而成泡影啊!遗憾,遗憾!”
那两只猛犬,徒劳无益地被折腾了五天之后,无所事事地趴在狗圈里。
正当范雎怀着哑巴吃黄连般的苦楚与阳泉君、杨子推杯换盏的时候,吕不韦正急匆匆地向邯郸进发。他深谙权力会使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的道理,便来了个金蝉脱壳,早早离开了咸阳,而把杨子留下来,以便给人造成吕不韦尚在秦国的假象。那天范雎来邀请的时候,他就已想好要提前离开咸阳。这倒不是他有什么先见之明,洞察出了范雎的阴谋诡计,而是他信奉他所告诫赵姬的那句话——凡事要多留神,睡觉也要睁着半只眼。
范雎的计谋落空,子傒是犬咬尿脬——空欢喜一场。见子傒与杜仓垂头丧气的样子,范雎信心十足地说:“东方不明西方明,此计不成尚有计。”
“还有什么计谋?”子傒与杜仓抖出几分精神问。
“借刀杀人!”范雎满脸杀机地回答说。
“借谁的刀?”
“赵孝成王的刀。”
“赵孝成王的刀?”
范雎见子傒与杜仓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便说:“异人和吕不韦都在邯郸,我们是鞭长莫及。我们就让赵孝成王置他们于死地。”
“赵孝成王怎么会肯呢?”
范雎说:“这就需要我们去游说赵孝成王。杜仓,你这位老相国,曾三次出使赵国,与赵孝成王尚有一面之交。你把成败利害向赵孝成王说透,他要烹醢异人与吕不韦,不就像在锅中炖只小鸡似的?”
杜仓踌躇地说:“我倒是与赵孝成王有些过往,只怕是我们秦国刚刚与赵国打完仗,坑杀了人家那么多的兵卒。我去了,轻则他们只会冷落我;重则呢,怕他们会把对秦国的仇恨发泄在我身上。”
范雎说:“你一个公子的太傅,无职无权,赵孝成王会记恨你什么呢?如果你是发号施令的秦王,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到邯郸去可是自投罗网了。”
杜仓说:“相国说得有些道理。那我就去走一趟。”
范雎说:“至于如何能说得让赵孝成王动心,我相信老相国定会有高人一筹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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