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丫先别弹。”张三金伸手捂住琴弦,我停下手。
“怎么着也得带点儿人去吧,万一那彪子玩儿阴的。”孙二羊道。
“我听说那彪子走哪儿都是一个人啊,从来不码人。”我说。
“要我说,人肯定是要带的。但咱们不明着带,把大队伍藏在月坛公园门口儿,等到时候他们单滚打完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输的不再有价值,赢的肯定也没什么劲儿了,到时候咱们坐收渔利,甘家口儿以后就是咱们说了算了。”谢迅小眼珠子放光,五官阴损。
我听完后没说话,孙张二人也不置可否。
“这样儿的话太孙子了,就算靠这样儿当上大哥,在兄弟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见没人言语,我说。
“其实我觉得,宋儿十有八九是打不过彪子的,大火你没见过彪子,骚高闷壮的,丫高一入学的时候就一米九,现在快两米了。他前一阵儿还入选了北京篮球青年队二队,后来因为打教练给开了。他们学校孩子跟我说彪子在东单南场打球都能隔着那帮大人扣篮。宋儿再能打,重量级的差异也在这儿摆着呢。”孙二羊说。
“所以啊,到时候彪子赢了,咱们又跟丫没交情,出来就给丫捂了,又能怎么着?这样儿还轻省了,直接连月坛阜成门都是咱们地盘儿了。”谢迅得意道。
“我看宋儿未必就准输。”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我其实也觉得孙二羊说的在理,彪子以身材高壮打架疯狂不知疼痛著称,更何况他还练了一寒假散打。
“宋儿要是赢了,那咱们一辈子都得当他的崽儿看他的眼色。”谢迅不忿地说。
“那是你觉得,我没觉得人拿我当崽儿。宋儿人不错,挺仗义的,这吉他我说拿走人就让我拿走了。”我将吉他放到一边,点上一根儿烟盘腿坐上床,歪着脑袋看着谢迅。
“咱们要是把他按了,甘家口儿可就是咱们棍儿中的天下了。”谢迅说。
“现在我觉得我也挺自在的。”
“把宋儿按了以后,高纯纯到时候耍了单儿,不就是火哥您的了吗?”谢迅奸佞地笑道,眼中全是不怀好意。
“高纯纯爱跟谁跟谁,我管得着吗?”我心中猛地一震,想不到内心的秘密居然能被这小崽子察觉。
“火哥,我们又不是外人……”谢迅又一笑,神情狡黠。
“歇B吧,我怎恁么爱她啊?撑得吧我,不是,我就闹不明白那高纯纯有什么好的啊?弄得全甘家口儿恁么多孩子追她,又没胸又没屁股的,图什么啊?”我猛地抢白道,眼神却不安地乱瞟。忽一转念,突然觉得自己和谢迅一直这么对话,孙张二人竟都不张嘴由着他说,不禁暗暗有气。
“火哥,你还不知道呢吧,我们前几天找人阴了刘峰一顿,丫害得你被开除,我们下手都没轻没重的,管保他仨月起不来床……”谢迅继续邀功示好道。
“我都忘了丫是谁了,就那口儿贩子啊,一小崽儿,多余理丫的。”我打断道。
“我当时一脚踹他屁股上震得我脚直疼,绝对把丫尾巴骨废了,解恨吧?”张三金笑道。
“打他都脏咱们手。”我说。
“火哥,你猜怎么着,我们收拾完刘峰,留的是宋儿的名儿……”谢迅还待再说。
“你丫怎么这么孙子啊?”我瞪他道。
“刘峰他爸肯定饶不了宋儿,就算这回他能赢彪子,完事儿也有警察等着他呢,回头拘他仨月都是轻的。”
“你们说怎么着吧?”我不理谢迅将目光投向孙张二人。
“其实要我说啊,好多事儿都不是板儿上钉钉的事儿。”张三金道,“咱们不也是上了高二以后才和宋儿扯上关系的吗,一年都没到呢。”
“算了,不局气,人宋儿对咱们不错。”我听了张三金的话,觉得这段日子以来他们肯定已经被谢迅洗脑了。
“人李甜、刘丹也对你不错,你怎么着了?”张三金说。
“废话,是他妈一事儿吗?”我声音变大了。
“成成成,都小点儿声儿。”孙二羊说。张三金不满地一歪脑袋。
“就这么着吧,咱们棍儿中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地跟人磕。后天就咱们几个人去,一个人不叫,让他们公平单滚,要是宋儿输了,彪子赢了那是他牛B,咱们也不因为跟宋儿认识就怎么着他。宋儿他自己该歇菜歇菜,但该是咱们哥们儿,也还是咱们的哥们儿。”
“可他要是赢了呢?”谢迅急道。
“赢了该是哥们儿也还是哥们儿。”我边说边拿起吉他,按了一个F和弦,“你们看,这是大横按。”我给他们介绍道。
“你弹它有什么用啊?”张三金道。
“我乐意。”我说。
孙张二人也没再说话,谢迅眼珠子一转也跟着点了点头,眼中却深含不以为然。
4
北京城的五月春花烂漫,下午的阳光尤显充足,每每此时,我就会觉得人生欣欣向荣下身充盈躁动。大概每一次春去秋来四季轮换,还有人生中的悲欢凄苦生老病死,也都是在各种美好的假象中被掩盖的吧?
我和孙张二人走进春日下灿烂的月坛公园,在转到假山后面的空地后看到那里已经聚了一些人。我环视了一下,彪子似乎还没到。几个甘家口儿知名的老炮凑在一起,宋儿和他们站在一处说着什么,他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口往下的三个扣子都没系,露着雪白结实的胸膛。一条仔裤,脚上是双黑皮鞋,显得笔挺帅气,隐隐透着些甘家口儿老大的王者气概。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虽然均面带笑意,只是众老炮似都有些沉重,笑意中并无欢愉。与我们不同的是宋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气定神闲。
“琴弹得怎么样了?”宋儿看到我,朝我挥了下手。
“还成,《爱的罗曼史》挺简单的,弹得差不多了。”我夸着口走过去,“那书上没有《Don’t Cry》的谱子,哪天你再教教我。”
“成啊,没问题。”宋儿无比亲和地微笑。
我返身退出他们的圈子,见人群中各路痞子三三两两扎堆儿站着,有的眼熟有的眼生,看上去均神色有异各怀鬼胎。几望之下见没有高纯纯的身影在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远处大高个儿猩王薛辉立在那里,农王侯亮照例穿了一身难看的衣服在他们边儿上抽着烟。谢迅早到了,正和崔凯在一个角落里抽烟,我因为烦谢迅,便走到二傻那边寒暄,孙张二人也过来嘻哈了几句。但见二傻脸上都带着严峻,话聊不起来,没一会儿就和孙张一起走到谢迅那边去了。
“你说今天谁有戏啊?”崔凯小声问我。
“难说啊……”我答道,心中不禁为宋儿不安。可就在此时,谢迅那晚的话突然迸到了眼前。
宋儿要是歇了,高纯纯就是你的了。
正在出神,远处走来了一男一女两人,男的不用说必然就是彪子,他穿了一件狂放的牛仔服,拉锁也不拉,胸肌和腹肌都晒在外面,下身穿着他们二妖寺的校服裤子,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耐克篮球鞋。身高一米九五往上,大光头,脸上五官虽还有些孩子气,但身材可一点儿都不幼稚,体重少说二百斤,但看上去极瓷实,没什么肥肉。他用一副谁都不服的样子扫了一眼众人,噗的一声吐了一口掷地有声的浓痰。
彪子和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但彪子身边的女孩儿却惊着我了。那女孩儿艳妆浓抹,穿一件亮红的上衣,下面是一条艳色的裙子,几如农王侯亮般没有品位,再一看,分明就是刘丹!只见他们似乎很是亲密,俨然一副男女朋友的样子。在场的一些人也纷纷认出了她,交头接耳起来。
“她怎么来了?”孙二羊小声道。
“丫又傍上彪子了?”张三金问。
我一言未发,只觉得她马上就要脱了衣服光屁股做蹲起。又转念想起她曾经问我喜欢她吗,我对她说喜欢。
宋儿也瞥了一眼刘丹,后者用力地扭过头。宋儿没再说什么,和彪子纷纷走上前,剩下的众人自觉地围成一个圈子。圈内的两位主角目光对视,彪子穷凶极恶,仿佛想把宋儿吃了。宋儿神情自若,就像在面对一个婴儿。我心神不宁,不时偷眼瞟向刘丹。刘丹很快便发觉了,用她那粘着假睫毛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配着她那身难看的华服,令我厌恶陡增。
“今天这事儿,哪儿完哪儿了,不许用家伙,听见了吗?”老炮里儿的一个岁数最大的站出来说,这是有头脸的痞子们单滚前的套话。
“咱们今天新账旧账一块儿算吧。”彪子说着,声音像沙石磨耳般粗糙。他脱下仔服扔到一边,露出了些疙疙瘩瘩的肌肉棱角,两个小臂上烫满了一个个陨石坑般的烟花儿。
说实话,看着彪子威武野蛮的样子,我也有些怵。这么一个大块儿,宋儿是不是也够呛啊?
“没问题。”宋儿冲彪子轻松地一笑,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将袖子挽起,相比之下,宋儿一米八七的大个儿身高比彪子矮半头,胳膊比彪子瘦了两圈儿。
“去你妈的!”没等宋儿将袖子挽好,彪子就大吼一声扑了上去,围拢过来的人霎时纷纷往后退闪,圈子当即开阔了不少。
彪子冲上来这一拳我看在眼里只觉得满眼生风,谁挨上这拳必然嗝儿屁着凉大海棠。但宋儿非但不撤步而是迎了上去,在就快挨上拳锋的一瞬间轻描淡写地闪了过去。我之前看过宋儿动手,他总是喜欢这么迎上去,然后从人身边一侧身就像跳舞一样滑过去,像阿里说的,“蝴蝶般飞舞”。但奇怪的是,宋儿从彪子这一拳闪过后,却没见他进攻。如果是往常,他早应扬腿踢过去了。彪子第一波扑了个空,便又一转身龇着牙再次扑了过来。宋儿仍然像刚才那样,又一晃就闪了过去,动作舒展得如二人排练好的一样。接下来宋儿就绕着彪子横移侧退地转圈儿,步伐特别稳,俨然一副练家子的样子。彪子又挥空几拳后,突然尽伸长臂扑上来一把揪住了宋儿的衬衫领子,接着顺势一拳。宋儿猛地往后一腾和彪子迸开,彪子这一下仍没打着,但宋儿的衬衫也应声而裂。
这一起一落所有人都觉得宋儿已经落了下风,我心下不禁惴惴,二傻这些湿中的人更是忧形于色,估计就连彪子也觉得他胜券在握了,只见他又扑了过去。正在我为宋儿捏一把汗的时候,宋儿突然一脚高踢,正踹在彪子的脸上。
说实话我都没看明白他这一脚是怎么踢去的,就像宋儿的腿突然变长了一样,而且他踢中后就迅速收回,一击一收就像折叠的弹簧刀一样。长腿刚一落地,他两脚轻踮几下就立即找回了踢腿前的节奏。直到多年以后,我才从练拳击的朋友们处得知这种步法叫缓冲跳。彪子中脚后也是一愣,就像自己的脸撞上了什么东西,只见他伸手一抹鼻血,又大叫一声扑了上来。显然彪子被这一踢激怒了,但眼瞅着彪子双臂急风暴雨般乱打,出拳却没什么样儿了,和我们打群架时的王八拳差不太多。而宋儿却仍然脚如流云,面对彪子疯狗般的冲撞,他仍是绕着彪子转圈儿,表情像个旁观者,任彪子怎么使狠,他就是够不着宋儿。而每一次一扑空,宋儿瞅准时机控制好距离就会飞起一脚,或踹脸,或踹小腿、膝盖、两肋等处,大长腿所到之处无一不中。那彪子也真是彪悍,往常一般的痞子挨宋儿一脚肯定仰过去了,尤其有几脚是踢在他两肋上的。我原来打架的时候肋叉子也挨过一脚,当时差点就蹲在地上喘不上气来,这彪子挨了这么多下儿,居然还跟野兽一样。
就这么打了得有七八分钟,打过架的朋友都知道这样的体力消耗是什么程度。这期间,彪子挨了宋儿无数脚,五官狰狞至极,他喘着粗气,不停地大喊“操你妈”。我觉得他会把他能抓住的一切都撕成碎片。宋儿却也不再进攻了,因为彪子的动作已自己迟缓了下来,非常明显,就像斗牛时后半阶段被插满标枪的公牛。而宋儿除了那个被撕开的衬衫领子外毫发未伤,呼吸不乱,居然还跟没事儿人儿一样。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看出胜负,只是大家都觉得彪子太扛打了,不知道这一架该怎么完结。
突然间,彪子自己两腿绊在一起,砰地摔在了地上。他很快狼狈地爬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站定,在原地挺了一下身子,就又猛地一下儿坐到了地上。
“你丫牛B!”彪子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满脸血污,身上几处被踢中的地方已显淤青,但眼神仍暴戾异常,他就恁么瞪着宋儿,话语中一股凶狠的倔强。宋儿没说话,一直在深呼吸,接着他毫无表情地退出圈外把挽起的袖子褪下,看了一眼被撕开的衬衫,脱下来扔到一边。薛辉解下一直系在腰间的一件校服递给他,宋儿光着膀子穿上校服,站在那里理了几下头发,又精神又笔挺,和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
像看了一个现场版的功夫武侠片儿一样,大家都觉得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围观看热闹的那帮号称知名痞子的,他们赖以成名的手段无非就是聚众斗殴以多欺少,狠到头儿捅人一刀了不得了,所谓单滚也是些揪头打脸踢裆踹DER的下三滥打法,没人想到宋儿真有本事儿。他们的僵硬表情正是对自己相形见绌的拙劣掩饰,就和我当时被宋儿折服一样。其实我也没想到宋儿居然这么会打,心中又很不情愿地服了他一下。
就在宋儿穿校服的时候,一阵夹杂着黄土的春风扑面而来。我一迷眼,再睁开双眼发现刘丹转身走了,那背影似乎全是嗤之以鼻。彪子看着刘丹的背影,脸涨得紫红,也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居然没有说让宋儿等着这类经典台词。我觉得他似乎是要去追刘丹,但这也只是假设。在两人走远后就有些三三两两的痞子纷纷走过去和宋儿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在虚情假意一番后离去,宋儿像个长辈一样和每一个人微笑致意。
“你够牛B的啊。”我也走过去跟宋儿说。
“这有什么牛B的啊?”宋儿笑道。
“你就甭谦虚了,你练过吧?”我说。
“服了吗?”宋儿道。
“不服。”我没想到宋儿突然这么问,心中的不快令我脱口而出。
“走,咱们一块儿出去喝点儿吧?”宋儿笑了。
“先出去吧,出去再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