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石器具在现今的乡村里少见了,内腔如一只硕大的碗,碗面同现今的手拉车轮子差不多大小,是乡村里的人们在数十年前熟视无睹的物件,称之为“捣臼”或“捣臼碗”,是昔日的乡村里少不了的一件用具,有几个地方非它献身效劳不可,我至今犹记人们在几个地方借助它时的一些情景。
第一处是在稻谷脱壳成为食用大米的村里的公共“碾坊”(碾坊建得同今天见到的敞开门窗的凉亭差不多)里,由于当年没有现今采用电源为动力的机械轧米机,以及后来曾经有过的为之驱动的内燃机,而是采用畜力和人力的装置。捣臼在采用畜力的装置中无用武之地,因为牲畜(本地是采用牛)是拉动一根木横担夹着的笨重的大石饼,侧竖起来绕着中心的支点,滚动在露出地面的圆形环槽(环槽的截面及石饼的圆周面都是圆弧形)中,借此来碾压撒在环槽里的谷粒以脱壳,但这是人口众多之家需要较多的吃饭米时采取的方式。而绝大多数的小户人家还是采用人力驱动的、宛如现今在健身场地里常见的跷跷板状的舂米装置,舂米过程就要用捣臼了。需舂的稻谷盛在半截埋入地面下的一只捣臼碗里,在人力驱动的杠杆机构带动的石槌的冲压(石槌是一段带有圆锥头的圆柱体,上端锲在一截“T”形木上,连接在一根中腰有固定支点的木杠的端部,在杠杆另一端的操作者弓着腿站立,变换前后两腿的着力来控制石槌的起落过程)中,使捣臼中的谷粒脱壳。捣臼周而复始地迎来一位位肩挑手端黄澄澄谷粒的人们,在身体力行的无私的奉献之后,送走一张张在白莹莹的大米映衬下的汗津津的脸。
另一处有捣臼效力的,是乡村中在上半年做麻糍、下半年做年糕时候的击打过程中,捣臼碗在这时敞开胸怀,容纳着热气腾腾刚出蒸笼的糯米饭团或粳米粉团迎候着人们的击打。击打过程需两人协力配合,一人站立在捣臼边,一如舂米那样地举起石槌(舂米的石槌是由杠杆机构带动的,而击打捣臼内的粉团或饭团时,固定在石槌上的丁字手柄是由人手握持的)往捣臼里砸,而另一人为使击打物柔韧得匀称,需弯着腰在捣臼的另一侧,迎着灼人的热气,看准击打过程的间隙,眼明手快、见缝插针地翻动捣臼内的容纳物。击打的场景宛如蒸饭粉团的蒸笼向四周弥漫蒸汽那样的热切,伴和着击打的“扑、扑”声,击打者常会放开嗓子,即兴唱起如打夯时那样合拍的歌谣,至今在记忆中还留存着当年最风行的一首:“太白山,高又高,对头就是新湖岙(即北仑的新湖岙),新湖岙,水库造,年年多种连作稻(即粳米稻),让阿拉高高兴兴做年糕。”这般热切的情景常惹得一拨一拨的孩子们围聚拢来,碍手碍脚地“轧闹猛”,击打的叔伯们又会吼出即兴编就的歌谣:“小阿弟,走远点,口水勿落啦捣臼里,眼睛闭一闭,点心团立马进肚皮。”
石捣臼与人为伍的再一处,是乡间的河埠头上。因徒手洗涤番薯、芋艿、洋番薯这些从泥沙里挖出来的块根(茎),去除表面凹陷的坑坑洼洼处黏附的泥沙及长根须的一层薄薄的表皮,甚是费时耗力,当年人们就采取了在捣臼内捣杵的妙法:将需洗涮的块根(茎)放在捣臼内,注入清水盖没块根(茎),洗涮者立在捣臼边,手持一杆全木制的、宛如《西游记》中猪八戒所使用的兵器——九齿钉耙那样的工具,将这些难侍候的东西和水一起在捣臼碗中捣杵,通过与臼壁摩擦,将黏附的泥污及其下的表皮轻松地去除掉。
操持这项工作的多是河埠头上的常客——“半边天”的女人们。她们来洗涤这类农作物的时间总会不约而同,但毋庸有“捣臼碗前排队等候浪费时间”的担忧,因为女人们来河埠头上常是“带枪夹棒”的,既有需在捣臼里捣鼓的,又会带来应在河水中洗涤的蔬菜、衣物等。不仅如此,在河埠头上相逢的东邻西舍的姐妹们,还带来了形形色色的“家长里短”的“悄悄话”。司空见惯的捣臼碗,见证了树荫掩映的河面上清晰地倒映出的姐妹们“咬耳朵”的倩影,以及她们兴高采烈时爆发出的响彻云霄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