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行家”讲,文物必须是一百年以前制作的,并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实物,因而我至今所保存的一件实物,无论在年代还是价值上,都是不能算作文物的。然而,这件实物承载着许多珍贵的记忆,在我心中,它是我们家庭的文物。
这件家庭文物是件陶器,高约25厘米,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乡村里流行的菜油灯,外形犹如企业里的单柱自来水塔的缩微品,底和顶都是圆盆形状,通体除了黄暗色底盆外都是淡绿色。顶盆的表面和深度似家里日常用的大号酱油碟子大小,而底盆比它大一倍,中间承接顶与底的是一截头圆锥。菜油盛装在顶盆,油里浸数条米粒大小的灯芯草。圆沿面上有三等分隆起如绿豆粒大的的小凸块,凸块侧是靠傍沁油的灯芯草的,灯芯草在盆沿外露头,点火燃烧发出的昏黄的光即是当年用以照明的光亮。
这盏油灯是逝去岁月的见证。这盏油灯曾伴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夜晚,更是我的长辈们在那些夜晚中辛勤劳作的默默守候者。
每每看到这盏油灯,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逝去岁月的夜晚。当年我们的晚饭是标准的“夜饭”,吃好饭,堂屋里就进入了黑咕隆咚的夜,在正上方八仙桌上的这盏油灯开始发挥作用,我们一家人在油灯的光亮中忙开了各自的工作。平常的日子为了省油,有两个凸块侧的灯芯没有用,只有一个凸块侧的两三条灯芯点火,我照例被“优待”最近油灯,坐在上首桌边的一条特制的高板凳上,伏在桌上复习功课。祖母和母亲隔着桌子在我前面的两侧,祖母通常是坐在竹椅上,椅子前立只三脚架,架子上放一张小团笾,笾里是些她老人家舍不得用白天时间来处理的工作:春夏季节挑选待播种的种子,秋冬季节拣择分类存放坛、甏里的果实。母亲坐在一条短板凳上从事着我们家庭的副业——为镇上的鞋铺加工制作布鞋底。每晚,当油灯光在我眼里逐渐变得模糊,两眼开始不知不觉要黏合时,团笾上的“窸窣”声,穿针引线的“挲挲”声,就会此起彼伏地将我惊醒。
看着这盏油灯,我会浮想起无数次朗读和写家信时的情景。书信在当年是远隔两地的亲人间联系的传统方式,母亲总是把在上海谋生的父亲寄来的家信和空白的信封一起掖在上衣袋里,去找镇街上守着“代客写书信”摊子的老先生代劳,代劳的报酬比较贵,读封书信付1角钱,写封回信3角钱,而当时买1斤早米只9分7厘钱,买1斤猪肉才4角钱,为此,母亲总是犹豫再三,捱几个月才给父亲回封信。在我读到小学二年级时,我在家里算是个“文化人”了,踌躇满志准备发挥自己的力量。那是深秋的一天晚上,我做完了课外作业,就自告奋勇宣布替全家给父亲写信。祖母怕耳背听错了我说的话,再三询问证实无误后,高兴得立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上来整理油灯,先用放在底盆腔里的夹剪除去结炭的灯花,然后往盆沿外抽露少许灯芯,并且如同节日里喜庆或家里来客人时一样,破例将其他两个小凸块侧的灯芯也抽露出头点亮。母亲虽然是将信将疑,但还是从里屋捧出了一包珍藏的以往父亲的来信,说是给我“照样”。我抓耳挖腮地在一张空白“方格抄纸”上,用竹管孔套接的半截铅笔,照着父亲来信的格式和字句,一笔一画地“依葫芦画瓢”。
两位长辈都停止了工作凑坐到桌子的两边上。祖母喜盈盈地叮嘱:“毛头,告诉你阿爹,全家太平不用记挂,出门在外身体要紧。”母亲殷殷地补充:“吃得好点,不要光想寄钱回家而苦了自己。过年来家给阿娘(祖母)买条羊毛围巾挡寒气。”我用吃奶的力气写好了这封信。当急急巴巴地读写好的信给两位长辈听时,在摇曳的油灯光中,我分明见到祖母脸上的核桃纹舒展得比平日少了许多,可掬的笑容豁开了她老人家的嘴,露出了光秃秃的上下两排牙床,而母亲的眼中瞬间多出了眏光的晶莹的东西……
我按着母亲给我的来信地址,又在空白信封上画好了“瓢”。寄出信的半个月后盼到了回信:“吾儿如面:看到儿写的信真高兴。父好。代问候你祖母和妈妈好。父于1955年初冬字。”来信中附上了我的错别字连篇的去信,加上的标点符号及错别字旁纠正的正确字都用了括号:
“爸爸好:来心(信)收(,)一家太平,阿娘会(胃)口好不用几 (记挂)。向(乡)下年成好几(钱)狗(够)用(,)阿娘和妈要你自巳(己)主(注)衣(意)(。)过年回家给阿娘打(带)条好眼(颜)色的羊毛回(围)今(巾)。爸爸好。子毛毛(1955年深秋)。”
同家庭文物的这盏菜油灯一样,这封被父亲纠错的信也至今珍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