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慧远谢过慧能师兄,近身向石碑瞧去,想是石碑年代久远,磨损已颇为严重,“禅思岩”三个字刻得甚深,所刻之处已生满青苔。
慧远选了一个最右边的石室,推门入内,从怀中取出火折打着,见石壁之上有一盏颇古的油灯,便即点着。借着灯光,慧远四下一瞧,石室之内除一张木床,一个蒲团之外再无他物。
慧远将石室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即上床歇息,然而众多事情萦绕心头,尤其是明日寂难师伯祖与顾剑成的比试切磋,自己又瞧不见,也不知会发生何事。愈想愈乱,愈乱愈难眠,瞪着双眼瞧着石室屋顶,竟毫无睡意,索性下了床,盘膝坐在蒲团之上,面向石壁兀自念起经来。
夜深人静时,万籁俱寂处,四下里只听得慧远诵念经文之声。
忽地一个苍老之至的声音,似游丝一般传入慧远耳中:“唉,少林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隔上几日便有你这等不肖弟子被罚至这里面壁思过。不过你还算好些,如此晚了,还在思悔自己的过错。只是如此时候还唠叨个没完,不怕影响他人歇息么?”
慧远听声音便在自己的身后,忙回头看时,石室之内除了自己哪里还有别人?慧远道:“不知是哪位前辈到此,小僧不曾恭迎,还请前辈恕罪。小僧更无意打扰前辈歇息,小僧闭口不念便是。”
苍老的声音惊讶道:“你居然会说话?”慧远道:“小僧当然会说话。”苍老的声音道:“妙极,妙极,当真妙极,妙极的很呐!”慧远不解的问道:“小僧会说话又有甚么妙极之处?”苍老的声音道:“没甚么,只要你说话,便是妙极无比了,哈哈哈。”慧远道:“前辈可是有何要吩咐小僧的么?”
苍老的声音道:“你这小光头,还未见面便前辈后辈的叫了起来,你怎知我便是前辈,而不是后辈?少林弟子好的不学,这嘴上功夫倒是长进不少。”慧远道:“小僧是听前辈的声音颇为苍老,是以如此称呼,若有不敬之处,还望前辈恕罪。”苍老的声音道:“听声音便知老幼?小光头倒是蛮厉害,那你再听上一听,我是前辈还是后辈?”当此人说道“小光头”三个字时,陡地声音变柔便细,乍一听来,还略带三分童稚,显是八九岁娃娃的声音一般。
慧远一听,早已惊异万分,随即心中发毛,心下惴惴,诺诺道:“前······施主,你到底是人还是······”慧远说到这里竟说不下去了。听得那人道:“猜不到了罢,我看这少林寺愚腐之至,教出的弟子更是痴傻呆愣,便是好人也被教得坏了。小光头,少林寺有甚么好的?干么心甘情愿的在这里面壁思过?我看呐,你干脆出了禅思岩,下了少室山,离了少林寺,还俗去罢,岂不更好?”
慧远一听,忙道:“这位施主切不可侮辱少林寺,小僧更不会离寺还俗,施主若无他事,便请早回罢,小僧也不打扰施主歇息了。”说罢,便上床躺下,意欲睡去。
那人道:“你倒是想的美,一顿叽里咕噜把我吵醒,你却要睡了,天下哪有这等事情?来来来,起来陪我聊到天亮,不,聊个十天半个月的最好。”
慧远方才听此人言语甚是无礼,心中有气,此时也不去睬他,兀自装作没听见一般。
那人见慧远不做声,又道:“喂,小光头,我刚刚说少林寺的不是难道不对么?那你倒是说说,少林寺有甚么好,非要赖在少林寺不走?”慧远听他一问,倒是来了兴致,心想正好乘机教化他一番,免得左一言右一语的老是说我少林寺的不是,遂起身坐起,说道:“少林寺数百年来,以慈悲为怀,广施德行,普施福泽,救万千黎民于水火,度芸芸众生于苦难,不知有多少人受过少林寺的恩泽,而非施主所言那般教坏于人,便是小僧自己也是因少林寺才得以存活,又得到诸位长辈的殷殷教诲,小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寺还俗的。”
那人道:“我就说嘛,少林弟子就是嘴上功夫厉害,花言巧语一大堆。”慧远道:“小僧并非花言巧语胡乱说去,所言句句属实,千真万确,出家之人怎可打得诳语?”那人道:“话都是你说的,当然怎么说都行,我又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呐,要让我相信也不难,除非你能打过我,我便信你,否则你所说的便都是假的。”
慧远心念道:“天下哪有这般道理,谁的武功厉害谁说的便是对的?难道打不过人家,便是说甚么都是错的不成?”念及如此,说道:“小僧丝毫不懂武功,即便是懂得,也不会因这等缘由同施主争强,施主忒也不通道理,信便信,不信便算了,小僧又不能逼着施主非信不可,小僧还要歇息,施主请自便。”
那人惊诧道:“甚么?你不懂武功?唉,我早说了,少林弟子一代不如一代确是不假。竟学得嘴上油滑功夫,于拳脚功夫竟丝毫不懂,不懂武功也便罢了,脾气又是这般大,看来呀,少林要散喽。”
慧远忿忿道:“小僧不懂武功,并非其他弟子也不懂武功,若是叫施主看了几位师伯祖的武功,定让施主惊叹不已。只是施主反反复复说我少林不是,难道少林寺有得罪施主之处么?”
那人陡地声音提高,说道:“小光头,你懂甚么?少林寺欠我的可多着那!”慧远道:“不知少林寺所欠施主何物,能否告知小僧,待小僧回了寺中定当转告掌门方丈,也好还与施主,免得落人话柄,说长道短,毁我少林声誉。”
那人沉吟了半晌,方悠悠的说道:“少林寺欠我的,恐怕永远也还不清了。”那人稍顿了顿,又道:“方才你说你的几位师伯祖武功厉害,却是哪几位?”
慧远只道是此人见识浅薄,竟不知少林武功名满天下,遂道:“武功最高的,当然是掌门方丈寂苦师伯祖······”还未待慧远说完,但见窗外人影一闪,石室的门已被打开,倏地一位满面皱纹、头发蓬乱、胡须乱炸、衣衫褴褛的枯干老人已站在慧远面前,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似钢钩一般抓住慧远的双肩,将“云门”、“曲垣”、“天宗”三处穴道紧紧扣住,真气微吐,骨头已被抓得咯咯直响,双目似冷电寒光一般,万分惊讶的盯着慧远。
慧远早被这电光石火间的突变吓得呆了,瞠目结舌的站在原处,目不转睛的盯着枯干老人。
刹那之间,只听得咯咯声和二人的喘息之声。忽地,寂静的昏暗之中,传来慧远凄厉的惨叫之声。
苦干老人的手却并未因慧远的惨叫而有丝毫放松,惊恐的问道:“寂苦那小光头做了方丈?那如相方丈那?说,快说!”显然枯干老人已料到了如相方丈似已圆寂,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所想,说至后面,声音已是有些哽咽。
慧远强忍疼痛道:“老施主,快些松开小僧,恐是骨头已碎掉了,哎呀呀。”苦干老人似没听到慧远所说的这些,仍是不停的追问道:“快说,快说啊,如相方丈那?再不说,我便把你捏碎了!”枯干老人显是激动异常,手上非但力道不减,反而愈抓愈紧。
慧远啊的一声,竟疼得昏了过去。
枯干老人一见,登时平静了许多,此时方发现自己的行为过激,忙手上松劲。老人瞧着昏倒的慧远,稍作迟疑,便抱起慧远,将灯火吹熄,一路飞驰朝禅思岩顶而去。
昏黑之中,但见枯干老人快如闪电,疾行如风,怪石林木中如履平地,峭崖绝壁间似闲庭信步。转眼之间,已上到禅思岩顶,身形一闪,入得一个石洞之内。枯干老人将慧远放在枯草之上,伸出手掌在慧远前胸推拿了几下,一股真气缓缓透入慧远体内,不多时,慧远啊的一声苏醒过来。
慧远见枯干老人正站在旁边瞧着自己,余光扫处,已不是方才的石室,不免心下惶急。刚要开口,枯干老人已急忙问道:“如相方丈是何时圆寂的?”
慧远坐起身来,搓揉着双肩,虽颇为疼痛,却并未伤到筋骨,慧远嘟着嘴道:“你这老施主忒也粗莽,险些伤了小僧的性命,此时又将小僧带至这里干么?”枯干老人道:“小和尚别担心,老夫是绝对不会伤害与你,这里是禅思岩顶,是个更为绝佳的思过之处,尽可放心好了。快些告诉老夫,如相方丈何时圆寂,登得极乐的?”
慧远见老人急切的望着自己,遂说道:“小僧入寺的第三年,如相方丈便坐化圆寂了,阿弥陀佛。”枯干老人问道:“入寺第三年?你入寺多少年了?”慧远说道:“十七年了。”老人嘀咕道:“如相方丈已圆寂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十四年了······”老人此时布满皱纹的脸上一阵惊讶,一阵惶恐,一阵悲伤,不住的重复着。
慧远在旁边瞧着,也未做声,不知枯干老人何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