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院子里也是黑黑一团,我推着自行车从云梅她们的房门口拐过去,我伸头望了一眼,云梅她们的房门锁得铁铁的。我一下子就泄气了。我把自行车支起来,开了自己的房门,我泄气得连灯都没点,在屋里干坐了一会,然后又到云梅门前,把锁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眼。我彻底失望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骑着自行车出庄往回走。
三十三
自行车在磕磕洼洼的路上颠着。我一点都不想回去,就骑着车上了黑黑的堤,在黑乎乎的堤上慢慢悠悠地晃荡着。
走了一会,前面有一条下堤的路,我拐到那条路上,听任自行车哗哗哗越转越快地下了堤,来到了田野里。路通到一个庄子里,我从庄里过去。庄里的狗都狂叫起来。我没理会它们,一直骑出了庄,又到了野地里。
我一直往南骑,然后再往西骑,又往西南骑。我觉得夜晚在平原的田野里晃荡怪有意思的。我往西南一直骑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差不多都骑有好几十里了,才转往东北骑。碰到路不好,或有沟的地方,我就下来推着走,走一阵子再上车再骑。后来我觉得天都快亮了,我才找到大公路,脚下用劲,骑到城里。回到城里时天都亮了。一晚上跑了这么多路,真把我饿坏了。早饭我吃了七个馍,喝了三大碗稀饭,张新华他们几个都惊奇地看着我,蔡家生说:“昨晚你上哪去了?咋饿成这样?”我说:“俺一晚上去看了两三个同学。”张新华说:“咋去的?”我说:“骑自行车跑的。”
三十四
又过了个把星期,宰秘书召集我们几个开会。她在会上通知我们,说县知青办的写作班子要暂时解散了,因为县委决定,今年不开知青先代会了。我们五六个人在县里空住了一二十天。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县知青办请我们几个人吃了一顿饭。饭店就是我上一次和刘新民吃饭的光明饭店,不过这一次是在靠里头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只有两张桌子,清静多了。天还大亮着,宰秘书就把我们带到饭店里了。宰秘书小声交代我们说:“等一下我去请乔主任,还有县委的徐主任来,你们几个今天可得好好地喝噢。”说完她就走了。
宰秘书一走,我们几个就议论开了。蔡家生说:“咋叫‘好好地’?这话俺不太懂。”张新华说:“‘好好地’,就是叫俺们别捣蛋。”我说:“那俺们只顾喝酒就是了。”王景伟说:“‘好好地’,就是叫俺们去给他几个领导敬酒呗?”何国达说:“叫俺们敬,俺们就敬呗,那怕啥,咱们这几个,哪个不能喝几盅。”蔡家生说:“就是的。”一直等到天擦黑,宰秘书才领着乔主任、徐主任、丁秘书和知青办的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来。他们坐在里头一桌,我们坐在外头一桌。
他们一来,菜就上来了。有红烧牛肉、清蒸鱼、猪肉丸子什么的,看得我们几个直咽口水。但是里头那一桌正在听徐主任讲县北开山炸石头的事,他们不吃,我们也不能先下筷子。
好不容易徐主任讲完了,里桌端起了酒杯,丁秘书和宰秘书又招呼我们一声,我们几个马上就吃喝起来。王景伟小声说:“俺老长时间没捞到这样吃了。”吃了一会,我们几个都顾不上来说话了,乔主任对我们这桌说:“你那桌都年轻,热闹一点,咱们徐主任又不是外人。”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放开了一点。我说:“咱们划拳吧。景伟,你会呗?”王景伟说:“会。俺俩还没划过哪。”我说:“那就俺俩先划。叫他几个拳打胜家去。”王景伟说:“管。”
说划就划,我跟王景伟磨拳擦掌就划起来了。划了一会,张新华、何国达都接上了,就是蔡家生拳划得生,碰上他,他就要跟人敲扛子。我们这么一咋唬,整个饭店都热火起来了,酒滋滋地往下耗。正划着,宰秘书端着酒杯过来了。她脸上喝得红扑扑的,过来说:“俺代表几位领导来跟你几个喝一盅,你几个都是俺们县里的笔杆子,你们公社也都知道;无产阶级专政需要你们,革命工作离不开你们,毛泽东思想也需要你们的捍卫,往后随时通知你们,你们随时来县里报到。”我们听了,都有点激动地点点头。宰秘书说:“俺不会喝酒,就不一个一个跟你们喝了,咱们共同举杯吧,为了咱们共同的革命事业,喝一杯。”我们几个站起来,端起酒杯,和宰秘书喝了一杯。
三十五
喝完以后,宰秘书略微放小了声量说:“大家都去跟领导同志喝一杯,他们平时都很关心你们的。”说完她就回桌了。
张新华说:“咱们去敬酒吧,宰秘书已经说了。”我说:“咋样敬?”王景伟低声说:“要不,咱们就一个一个去敬,叫他们多喝几盅。”何国达说:“管。”蔡家生说:“陈军先上。”我说:“先上就先上。”我端着酒杯就过去了。我一过去,宰秘书和丁秘书都说:“年轻同志来敬酒了。这是阳光公社的陈军同志。”乔主任说:“很有朝气的。”徐主任点点头。宰秘书说:“陈军同志讲一句话吧。”我说:“这次到知青办来参加写作活动,受到了很大的革命教育,思想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感谢各位领导的关心和帮助,俺今后一定严格要求自己,决不掉队!”乔主任说:“说得好。”宰秘书也满面红光地点点头。
说完以后,我同他们一个一个喝了酒,就回到了自个的桌上。张新华说:“陈军,你讲得怪好的。”王景伟说:“也没跑题。”我兴致致勃地说:“俺天天看书学习,还能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第二个去的是蔡家生。蔡家生一去,宰秘书就说:“这是跃山公社的,叫蔡家生。”丁秘书说:“下放好几年了。”蔡家生说:“俺下放以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是磬城县的贫下中农,改造了俺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教会俺锄地、做饭,培养了俺的无产阶级感情,是磬城县的党员和领导,扶助俺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迅猛飞跑,俺今后一定要继续努力,做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乔主任说:“好好干吧。”
蔡家生喝过酒也回来了。我们都说:“家生,你也讲得怪好的。”张新华说:“那俺去了。”说着,他就端起酒杯过去了。张新华走到那边的桌边,宰秘书向徐主任介绍说:“这是孟屋公社的张新华。”宰秘书说:“你也讲一句话吧。”张新华说:“刚才陈军跟家生都表过态了,俺的决心跟他俩是一样的。俺只讲一句,毛主席的话就是俺的号令,领导有什么事叫俺干,俺二话不讲,坚决办好!”乔主任说:“一定要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张新华说:“乔主任放心吧。”张新华跟各位领导一一喝完酒,回到座位上,摇摇头,小声说:“俺去了就不知说啥好了。”我们几个都说:“你说得也怪好的,又省事。”张新华对何国达和王景伟说:“尔俩去吧,别冷场。”何国达说:“俺去。”
三十六
何国达好像有点紧张,过去的时候,酒洒了一地。我们这边几个人都看着他。蔡家生说:“国达咋弄的。”宰秘书看何国达过去了,就说:“这是高楼公社的何国达。”何国达白着脸点点头,说:“各位领导,俺是外县来的……”徐主任说:“你是哪个县的?”何国达说:“俺是濉水县的。”乔主任说:“是县城的呗?”何国达说:“就是的。”徐主任说:“你家是干啥的?”何国达说:“俺爸是县医院的医生。”丁秘书说:“是哪一科的?”何国达说:“是内科的。”宰秘书说:“噢,内科的。”何国达说:“以后各位领导要是有病了,叫俺帮忙,只管说,俺一定办好!”乔主任、徐主任和丁秘书都直点头。
何国达回来后,王景伟就站起来过去了。我们几个都怨何国达:“哎,国达,你咋能那样讲。你叫人家宰秘书脸往哪搁。”何国达说:“俺叫他们盘得不知讲啥好了。”我说:“这是你心里话呗?”张新华说:“国达讲的也是老实话。”大家只顾跟何国达说话,王景伟已经回来了,但是他说了什么话,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王景伟只是一个劲地说:“俺比你几个多喝了三杯。”蔡家生说:“咋弄的?”王景伟说:“因俺是本县的。”
敬过酒之后,我们就放开来吃喝了。我们这桌菜,差不多都没剩下几筷子,酒也喝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