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嘴外,除去荷枪实弹的看守,其余会众也都在空地上集合,听头目训话。不知是否因为紧挨着葫芦嘴的关系,头目喊话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不止被训话的人听得清楚,一句句都中气充沛地送到葫芦嘴众人的耳朵里来。众人听了,只是冷笑。
他们并未被加以绑缚,但原来作为营门的窄窄的出入口,这时已齐刷刷架上了一排枪。然而他们浑无惧色,一簇簇地分坐在沙地上。今晚是八月十六,头顶上的月亮正圆哩。忽然有人唱道:
八月十六月儿明,奴盼情郎啊急在心,都是你贪欢爱惹出动静,
我骗说耗子偷油才瞒过娘亲,却也看得我紧,唉,看得我紧……
这调子是当地的山歌,许多人都会唱的。当下便有人和道:
八月十六月渐高,奴盼情郎啊好心焦,好容易将娘亲伺候悃觉,
门外面大黄狗用米汤灌饱,嘿嘿,恨不得打杀了它才好哎……
众人一起拍手,扯直了嗓子和道:
打杀了它才好。一片真心把夜来熬……
歌声立时便把外面的训话声压下去了。
白剑声听他们唱着,心里涌起很悲怆的感情。他跟着唱了两声,却合不上那个曲调。举目四顾,忽地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转向营房背后去,一个是马凤云,另一个依稀是白天事变之前突然来找他的那个瘦高个。白剑声心里一动,离开人群,远远地缀了上去。
他沿着营房的屋墙走下来,隐隐听见压得极低的对话声,知道他二人正在墙后面说话。听那瘦高个的声音道:“你避我也没有用。我留在这里都肯,你又怎么避得掉我?你答应了帮忙,现在既有所见,为什么不说出来?”
马凤云道:“我答应的是帮你找张烈五,这事可同他没关系。”
“有关系没关系,说出来大家一道参详。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有了极重要的发现……”他像是想到什么,声音一下子变得尖锐了,“是不是那个?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白剑声在转角后面屏息凝神——他没有听到马凤云的回答。
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进入墓碑镇以后,潜伏在山上的官府奸细果然接触了马凤云。而他的沉默足够说明问题了:他终究还是和自己站在一起的。这就足够了。
如果是在半天以前,他一定会把那个瘦高个揪出来。他是准备起事的革命者,而那个人是掩藏在山上的清兵爪牙,他们之间壁垒分明。可现在,他的想法变了。他变得意兴阑珊,那些对话平静地在他耳边过去,就像他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一样。
他感兴趣的反倒是——马凤云发现了什么?
又隔了一会,听那个瘦高个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春山堂连这样的事都能做,根本已经把你们当敌人,这里所有人全是朝不保夕,你还存着什么幻想?我们既然都是春山堂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我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像朋友一样精诚合作呢?”
白剑声心上挨了重重一击。他看不到马凤云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惊讶极了。彷佛世界正在以一种无比奇怪的方式兜了转来,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嘲笑:“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正要迈步出去——恰在这时,他眼睛从地下瞥过,整个人忽然怔住,直吓得毛发直竖!
他背后便是一扇窗户,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子,把窗户的轮廓,连同他的影子都照在地下。只见窗户的轮廓上,另有一个长长的身影,垂着头,静静悬着,一动也不动……
……
听到破窗而入的声音,马凤云和瘦高个吃了一惊,急忙奔了过来,也从那扇窗子一跃而入。白剑声已经在里面了,他点起了蜡烛。
屋内的房梁上,静静地悬着十几个人,早都停了呼吸。他们每个人都负了重伤,几乎没有一个还留有完整的肢体。房间里,一种奇异的静谧慑人心魄。
烛光照到飘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白剑声拣起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是我们拖累大家了,对不起。”
2
从八月十四起,奎龄一连三日未曾合眼,把全副精力都用来坐镇筹划,指挥全局。到十六日白天,各个方面都在发生着对他有利的转化。奎龄传有严令,凡他带来的人马,一律不过中秋,便他自己也没有过,直到今晚,他才略略放松了些,命人在寄物轩中选那桂花开得最繁盛处摆一桌精致的小菜,邀柯民佑前来赏月。
不多时,柯民佑应约而至。他一样几天没有安枕,一脸的倦容,但步履轻快,两只眼睛里都是喜色。
奎龄亲自把盏,将温好的酒满斟了两杯,道:“正日子是过了,可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听说好多地方是过十六的,也不算误了佳节良辰。”
柯民佑笑道:“正是。”举杯一口便饮尽了,赞道:“好酒!”
奎龄微笑道:“今天你那边也辛苦。不晓得情况如何?”
“早上还好,由打过午开始,人就没断过,司道,首县,各局的总办、委员,咨议局的士绅,一个个脸上明明白白写了见风使舵四个字,一窝蜂地都来求见,要不是你叫我来吃酒,我还被他们缠着哩。他们送我东西,我照单全收,但凭这些玩意儿就想买我的底,那可办不到。你嘱咐的话我都记着,不要吓着他们,可也不用给他们好脸色看,总之,要叫他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要俯首帖耳地跟到我们这一边来,你那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奎龄笑道:“不错。”
柯民佑一边吃酒,一边把那些人里最不堪的学出来给奎龄看。两个人都笑倒了好几次。柯民佑已有些醉了,道:“算上今天,刘文藻的家底大半在上面了,就还有些压箱底的没来。可刘文藻又不是他们亲爹,到这时候了,谁肯一棵树上吊死?依我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那几个也得上我这儿来递帖子。”
奎龄呷了口酒,轻轻叹道:“其实,若刘文藻真是革命党一流的人,手里又握有这样的实力,合你我之力根本制不住他。他败就败在太老成世故,谋有余,断不足,紧要关头不敢背水一战。他同革命党又不是真个联合,只不过互相利用而已,所以我看准了,革命党才是他的七寸,只要压住革命党,刘文藻就绝不敢稍动。这一仗你别道不见多少刀光血影,就以为赢得轻松,实际是我在他要害处先下一子,他应了一着缓手,等醒过神来,已是一溃千里。论起来,实在也是险胜。”他沉吟片刻,道:“待会,我派个人去跟他递个话,只要他肯交权,我之前的承诺仍然算数。”
柯民佑醉醺醺地道:“做什么?他真聪明的,这几天自己就会过来请降,不然,局面再坏下去,他就是俎上之肉,连最后一点谈判的资本也剩不下了。”
奎龄道:“总不好一点余地也不给人家留吧。现在时政这么差,他肯就坡下驴,把这边的事就这么了了,这才是国家之福啊。”
柯民佑含含混混地笑道:“国家之福?就算被你多节省了一两天,又够来得及拿它做什么呢?呵呵……”
奎龄心里怔了怔:“你说什么?”
柯民佑却没答他。过了一会,鼾声响起来了。
鼾声犹如潮信,疲倦渐渐地从柯民佑那边漫过到他身上来了。他饮干了残酒,打手势让远处候着的仆役拿条毯子来给柯民佑盖,自己闷闷地走回小楼去。柯民佑最后无心说的那句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耳际:
“就算被你多节省了一两天,又够来得及拿它做什么呢?”
3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七
同奎龄一样,杨殿卿等人这时也正焦急地等待着刘文藻的态度。不过,和奎龄大局在握的感觉不同,躲在古董铺里的这几个人越来越觉得,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刘文藻很可能要靠不住——今天已经是十七日早晨,从八月十五中午以后,就再没有刘文藻的人来同他们联系过。他们已经快两天没吃过东西,所有人饿得眼前发花。更令他们担忧的是,八月十五夜里,他们听到了从城中不同的方向上传来的枪声,每一处持续的时间都不长,但很密集。几处枪声隔得都远,传过来时已被夜风和夜里其他各种声音磨得钝了,可听在他们耳朵里,仍然有如打进身体里的那般刺痛。整个十六日,他们都在被这种无形的痛楚折磨着。等到天空再次放亮,没有人能再忍耐下去了。杨殿卿提出:“大家留在这里,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老吕道:“这怎么行,要去也该是我去。”
杨殿卿道:“你们都在省城工作了很长时间,难保不会有人认出来。还是我去。”不容分说,强行定了下来。
他把原先的衣裳脱了,换了一身商人的装束,又把之前送来的假辫子缝在帽沿里,端端正正戴好。跟着从身上掏出件物事,挂在脖子上:却是一个十字架。其时西方教会在中国气焰极盛,身为主教的,就可与一品大员平起平坐,即便是普通的神甫、教士,也非知府、知县一级所敢招惹,榜样如此,有洋人撑腰的教民自然一跃也成了特权阶层,只要说一声“在教的”,不但不用受中国法律约束,官吏反过来还要拍他们的马屁。正是有这样的好处,杨殿卿虽不信教,却也带了个十字架在身上,走南闯北,确是替他省过许多麻烦。这时就又戴了出来。
他悄悄从古董铺出来,果见街上戒备森严,街前街后都加了双岗,不时地还有小队往来巡逻。没走出多远,就有几个人拦住了盘查,他早想好了一套说辞。那几个见是教里的,先就不敢造次,又听说是本地主教的旧识,这次乃是从外省专程前来探访,言语上顿时客气了许多。其实若换成别个事,这些人也不是随便可以糊弄的,只是涉及一个“洋”字,也就宁信其有了。简单搜查一过,并未发现什么违禁之物,于是抬手放行。反是杨殿卿,借着向他们询问教堂的走法,暗里打听这两日省城的情形。这几人跟他说,乱党想借中秋作乱,近几日省城很有一点不太平,单是十五晚上,便剿杀了上百人,叫他自己小心些。杨殿卿听了他们说的,已猜到罹难的当是会党那一支了,其余走避在各处的同志既没有消息,想来还未遭毒手,心里又喜又悲,跟着敷衍两句,便走了开去。
他本想绕一个圈子回古董铺报信,心上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在这个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刘文藻。他完全能猜想到,经历了八月十五这样一个夜晚以后,这个人现在正面对着怎样的压力,一旦他崩溃下来,向奎龄投降,所有还留在城里没来得及撤出的同志都将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他走出去两步,然后,改变了方向。
这时的巡抚衙门,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不用说走门子的绝了迹,就连正常的公事也不来了。杨殿卿到了门前,见到这副景象,心里也颇感慨。他找了门房,说要求见抚院,塞了两块钱的门包,央他进去通禀。哪知门房连名儿也没问,就把钱推回来了:“您真有事,等过两天再来看看,今儿我回了也是白回,您见不着的,见了也是白见。”不管杨殿卿怎么说,那门房只是不肯。
正在这时候,打里边走出一个人来,一眼看见杨殿卿,吓了一跳,想避已经来不及了。正是庆生。杨殿卿也看见他了,忙喊一声。庆生只得走出来,看街上行人稀少,一把把他拉进门里来:“你怎么来了?”
杨殿卿看见他,先想起来翁岱峰的事,劈头就问:“你怎么不来见我们?翁岱峰现在怎样了?”庆生被他逼人的眸子射得心慌,微微把头扭转去:“他……他途中出了事……”杨殿卿见了他神情,心下雪亮,知道翁岱峰十有八九便是断送在此人手中,恨不得立刻就将他打死了,只是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还要有求于他,只得暂忍怒气道:“是这样。”
杨殿卿一瞬间里目露凶光,庆生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突,又问:“你怎么到这儿来?”
“我来见你家大人。”
“这个时候……”
“就是这个时候。我有极要紧的话说。劳烦你传话给他:现在大局虽坏,还有回天之机,再要错过,后悔可就晚了。”
庆生欲待推脱,可看他架势,实难劝得他走,若争执起来,惊动他人,反为不美,只好道:“既这样,我去通禀。”说着,把他让到一间空屋里,自己匆匆去了。
房间里止有茶水。杨殿卿连喝了数碗,越喝越是饥火上升。心想:刘文藻若避不见面,我就硬闯进去见他。正想着,脚步声起,庆生终于来了。
“您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后面一个极背静的小屋。杨殿卿迈步进来,见屋里昏暗暗的,连窗户也没一扇,更无一个人在,不由一愣,却听背后门“啪”地一下关上了,跟着便听见锁头响。杨殿卿急回身喝道:“你做什么?”
隐隐看见庆生在门外作了个揖:“先生,我家老爷说了,他大致能猜到您要说什么,可兹事体大,他已经想了一天了,还是要再想想,再想想。您多担待,暂时先委屈一下吧。”也不等他说什么,转身去得远了。
杨殿卿无可奈何。现在是刘文藻最艰难的时刻,这一点他完全能够理解。然而这个人的抉择同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紧密地关联着,如果自己不能及时对他最后的决定施加影响,难道就真的把所有人的生死都放在天平的一端听之任之,静候命运的裁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