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声——那人拼力一拔,终于将刀拔出,却握不住,跌落到地上。他神色黯然,随即咬紧牙关,只是冷笑。
那人刚烈如此,朱阿秀也不禁动容:“你家主子果然不凡,手下有你这样的好汉子。我不来逼你了。”说着,弯腰拾起刀来。那汉子懂得了她意思,眼里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多……多谢。”
朱阿秀一刀挥落,那人顿时气绝。
段小湖埋怨道:“两个都死了,这么大个半边坳,上哪儿找姓霍的去?”
朱阿秀走到树林边上,望到山下面去。山下有几十户人家,这时日已近午,镇上正处处炊烟,便连镇后面半山上,几间破落的祠堂,也一样有几道炊烟袅袅升起。朱阿秀望了一会,忽然有见,冷笑道:“没人住的祠堂,反要起几个灶,这么多人开伙,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不出朱阿秀所料,此刻在祠堂里的,正是霍景旸一干人。他自暗中保着马凤云一行过了狼头寨后,又同巡防营打了招呼,知道前路再无阻碍,便带领手下,先一步来到半边坳扎营。何众觉得这儿离边城太近,几次劝老爷不要犯险,霍景旸却不肯听。
祠堂其中一间,是霍景旸的指挥之所。这时候,他正聚精会神看哑伯从边城递送出来的情报。何众从外面探头进来,问:“老爷,饭好了,给您装进来吗?”
“不,我出来吃。”他展了展手里的密报,欣然道:“果然!春山堂长枪会两家貌合神离,这中间大有文章可做啊。”
他走到院里去,活动活动筋骨。祠堂四面的墙后,都搭了木台,有人站在上面,护卫警戒。霍景旸大声道:“大家先下来吃饭吧,吃完了,去替放哨的兄弟回来。”众人答应了,只留几个人看住四角,其余从墙后下来。霍景旸自己装了碗饭,问何众:“马凤云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何众看看天时:“差不多了吧。”
霍景旸“嗯”了一声:“你也快些吃。吃完了我们去镇上。我还有些话要和他说。”想起一路上和马凤云并肩作战时的情形,嘴角不禁露出微笑来,“也算是老朋友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大约在正午时分,镖队一行,缓缓开入了半边坳。
这里是抵达边城前的最后一站,再往前去,一片通途。回想这一路来风餐露宿,种种惊险万状的情形,到得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完满的结果,袁应泰等人都胸怀大畅,一路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众人在半边坳唯一的一家馆子前下马,阮曾三是春山堂的大头领,半边坳从前来过何止一次,和这里的老板是老相识了,跳下马来,笑道:“老陈,老陈,还不快滚出来!帮衬你买卖来了!”
馆子的老板正是姓陈,听见声音,赶紧迎出来:“哎哟,是三爷!这是多久没见了啊,您出远门了吧?吃点什么呀?”
没等阮曾三说话,袁应泰先喊道:“甭管吃什么,有好酒先给我拿上来!娘的,老子忍了一路,总算可以开戒了!”众人都笑。
阮曾三吩咐陈老板,酒菜挑好的尽管上来,一回头,见马凤云正吩咐金标还照老规矩留一半人在外面看守车马,他笑着摇手喊道:“马爷,不用啦!这儿是半边坳,到了这儿啊,就等于是到家啦!”
陈老板听了这话,整张脸都笑了开来。忙喊下去让厨房整治菜肴。不一会工夫,酒菜齐备。马凤云、袁应泰、阮曾三、金标四人坐了一桌,陈老板过来,殷勤帮四人满酒。袁应泰见到酒色纯白,闻到酒香四溢,哪里还忍得住,端起碗来,就要来个酒到碗干。可就在这时,马凤云突然伸手,把碗面给覆住了。
“做什么?”
“听我一句话,这碗酒,你还是不要喝的好。”他说出这句话来,陈老板的脸色就变了。
阮曾三笑道:“马爷,你过分小心了,在这个地方,你还怕酒里会有毒吗?”
马凤云微微笑道:“过分小心,一百次也不多。陈老板,我要没看错,你手里这把酒壶,是一把‘八宝转心壶’,壶里应该有两种酒。而这把壶的绷簧,应该就是手柄上的那颗红石吧?你给袁爷、金标和我斟酒,手上都按紧了绷簧,而在给三爷斟酒的时候,大拇指却是松开的。我不知道你想害的是谁,但我敢肯定,两种酒里,一定有一种是有问题的。陈老板,对吗?”
陈老板的身子抖战了起来:“我,我不知道……”
马凤云把面前这碗酒,和阮曾三面前的酒,一齐端起来,并排放到陈老板面前:“你不肯说实话,两碗酒我都叫你喝下去,你知道,至少有一碗,是会害到人的。”
陈老板撑不住了,颤声道:“是,是你们三位的酒,里边……有药。”
马凤云点点头:“果然。”他望向阮曾三,“三爷,言犹在耳啊,你说的,‘到了这儿,就等于是到家了’。可能对三爷,真的是到家了,可对我们这几个来说,到的——却分明是一家黑店啊。”
袁应泰火噌地蹿上来,“啪”地一声,拍案而起:“阮曾三,你想干什么!”
阮曾三见三人都怀疑是自己下的暗手,一张脸憋得通红,也站起来了:“这……我……我怎么知道!”他突然一把把陈老板揪了过来,吼道:“老陈!你昏头啦?你在干什么啊!”
一刀挥落,血光迸现,尸身轰然倒地!又一名岗哨被无声无息地狙杀。
那人一击成功,伸手在空中招了一招,身后几十步远的地方,朱阿秀率领众人,俯身在长草中疾步掩了过来。
她探出身子,往祠堂望去。霍景旸存身的祠堂,此刻就在他们眼前了。
“外围扫干净了?”
“都扫干净了。一共是七个人,没放走一个。”
“好极了。”她仔细望了一会,道:“几个角上都有工事,不过看起来并不严密,这是个机会。我们分两路,悄悄靠过去,前后同时动手。记着,第一,速战速决,第二,不要走了霍景旸!”她双手一挥,沉声喝道:
“我们上!”
§§§第十节
春山堂与长枪会·窝里斗·天不亡我·所谓公义·从来人见人殊·绝交酒·就是你——马凤云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二
陈老板被阮曾三狠狠揪住,几乎气也喘不上来:“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
“是我。”一个人挑帘子从后面转出来,“三哥。”
——张烈五。
阮曾三愣了:“老五?你怎么在这儿?是堂主让你来迎接我们的?”
马凤云笑道:“迎接不假,迎接‘我们’就未必了。”
几人心里同时一凛。袁应泰大声道:“难不成春山堂想动这批军火?”
张烈五道:“春山堂绝没有要吞了这批货的意思,只是怕镖队到边城以前,路上不稳,因此派我到半边坳接一接,绝无他意。”
袁应泰把酒碗往地上一掼,冷笑道:“你这一手也叫绝无他意?”
张烈五神色不变:“酒里只是寻常的麻药,于人并无害处。我来之前,堂主特地嘱咐,小心护送各位到边城,不要引起误会。我本想下药放倒了几位,简单完了事就得了,没想到行家眼睛里不揉沙子,倒是失算了。可这样一来,无论对我还是各位,恐怕都有些为难。”说着,他双手击掌,“啪啪”两声响过,馆子外面,闪出无数绯红色身影。张烈五大声道:“公事在身,得罪莫怪。”一挥手,数个方向上同时有人向店外的镖车扑来。
张烈五甫一现身,马凤云便已暗中和袁应泰打了招呼,让他小心在意。这时见伏兵四起,袁应泰抢先一步,带领长枪会的人,风一般抢出店去。镖队里还有一半是春山堂的,多日来大家共同进退,犹如一人,看见袁应泰发动,竟也不由自主跟了出去,十几人分占住镖车的前后左右。他们人数虽少,但胜在人人有枪,一时把对方逼住了,不敢攻上来。
张烈五皱一皱眉,叫一声:“三哥。”
阮曾三却没有应。
——自知道张烈五此来,是奉堂主之命,要对镖车下手,阮曾三便感到十分为难。是以张烈五叫他这一声,他竟没有听见。
“三哥!”
阮曾三这回便听见了,跟着想到:守镖车的里面,有一半是他的手下。
“这……”
张烈五吃了一惊。阮曾三是春山堂第一等人物,年资既久,又忠心耿耿,只要会中有事,向来勇字当头,因此,他满以为就算事情闹僵,合他二人之力,拿下镖车仍易如反掌。不料事到临头,一向行事果决的三哥竟犹豫不动,不禁又惊又怒。
只听阮曾三道:“老五,何必如此呢?大家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
张烈五不答他这话。他面色凝重,从怀里一伸手,取出面三角小黄旗来,迎风一展,大声道:“山冈大令展摇摇,威风凛凛四海飘,会中兄弟违此令,忠义堂上定不饶!春山堂龙头大哥令旗在此,阮曾三听令!”
阮曾三神色一变:“老五!”
“阮曾三听令!”
阮曾三不得已,叉手施礼:“在!”
张烈五大声道:“我要你带领手下,配合我做事,将镖车拿下!”
阮曾三嗫嚅道:“我……”他望向马凤云,又望向店外的袁应泰:多日来同生共死,多少风波都闯过来了,没想到到了自家地头上,反要各为其主,反目成仇,想到这些,心里一片苦涩。他张了张嘴,这一道攻击的命令,怎么都说不出口来。
下令的人是袁应泰。他喊一声:“弟兄们,两面都看住了!”他一声令下,自金标以下,所有长枪会的,都把腰间短枪掏了出来,长枪依旧逼住外围,短枪则指向队里的春山堂会众。金标拿枪管杵杵身边的一个,小声嘀咕:“装装样子,别在意啊。”那人撇撇嘴:“别在意个屁,别走火才是真的。”
阮曾三愣了愣,随即见袁应泰朝自己眨眨眼睛。他明白过来:袁应泰这一“先下手为强”,正是把自己这边许多的为难都省去了。
这中间的关窍,张烈五如何看不出来?他心中恼怒:“三哥,一个月不见,你真的变了很多。不过,不管三哥是什么意思,堂主交代的差事,我一定要做到,弟兄们……”他把令旗高高一扬。众人均知,这面三角小黄旗一旦落下,一场交火就势在难免了。
正在这时,镇外遥遥地传来一声枪响,张烈五一怔,令旗便没有挥落去。紧跟着镇外山上枪声大作。他惊疑不定,忙叫人出镇去看。
枪声急一阵,缓一阵,好一会也不见止歇。终于,派去的人匆匆奔回。张烈五忙问:“是什么人在外面枪战?”
那人气喘吁吁:“是……长枪会的,外面……满山都是,带队的是他们那个秀爷……”
袁应泰大喜:“张老五,听见没有!想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咱们的人也过来啦!”
张烈五心里焦躁:“谁在跟他们打?”
“不知道。就看见长枪会的,把半山上的祠堂围住了,压着打。不知道另一头是谁。五爷,我们怎么办?”
张烈五不禁沉吟难决。
马凤云笑道:“五爷,春山堂想快刀斩乱麻,可现在长枪会大队人马到了,你这个算盘怕打不响呢。”
张烈五冷哼一声,心里却知他说的不错,略一权衡,道:“留一队人看住这里,其余的跟我去镇口,不许长枪会进半边坳来!”又看了一眼阮曾三,“三哥,这里的事没了呢,接下来怎么办,你好自为之吧。”说吧,出店扬长而去。
阮曾三想说什么,但哑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许久,长叹一声,回过脸来,正与袁应泰四目相对,他忽然想到:现在春山堂在镇口,长枪会在镇外,此时此地,难做的并不只他一个人。
马凤云吩咐金标众人将镖车赶进店里,又对陈老板道:“我看,今儿你这买卖就开到这儿吧,各位先找安全的地方避一避。真有什么事,损毁了店里财物,我们自会照价赔偿。”
陈老板连声道:“小事情,多谢,多谢。”赶紧让伙计把店里收拾收拾,各自避了开去。
金标等人把铺板上了,关了店门。经了这次的事,众人情绪很是低落,看自家的头领时,见袁应泰和阮曾三相对而坐,也都默默无言。
马凤云走过来道:“袁爷,三爷,闷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弟兄们还没吃饭……”
袁应泰这才想起来,从进店到现在,连番出事,大伙儿仍水米没沾牙呢,忍不住骂道:“娘的!我都忘了,连老子也还饿着哩!弟兄们,先吃饭!”
2
镇外半山上的枪声,自然便是朱阿秀发起的突袭战了。
她率众攻到之时,祠堂里一干人正在吃饭。一方蓄势而发,一方则全无防备,只听得一声喊,子弹和箭矢如落雨般从墙外飞到,紧跟着,无数条身影翻跃进来,占住地利,火力更加猛了。祠堂里措手不及,只一转瞬,人手便损折大半,剩下十几个见院中已无法守御,迅速撤入屋内,守住门旁、窗后,各处通道。
这次突袭,倏忽而起,须臾间胜势已成。朱阿秀见对方摆出一个困兽犹斗的架势,下令暂停攻击,大声喊道:“霍景旸,你在吗?”
屋内无人答言。
朱阿秀又喊:“我是长枪会朱阿秀,霍景旸,你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屋内有人答道:“干什么?”
朱阿秀道:“霍景旸,这里前后都是我们的人,你出不去了!你小觑边城的英雄好汉,跑到半边坳来,是你自投罗网,听我一句话,乖乖束手就擒,我要捉的只你一个人,余下的我都可以放他们走路,怎么样?”
屋内静了一阵,隐约听到里面的人低声交谈。又过了一会,那个声音又道:“这是你一面之说,我出来,你怎么保证他们平安无事?”
“我们长枪会说一是一,只要你出来,我绝不留难他们。”
屋内又不做声了。
身边有人道:“好像有古怪。”
朱阿秀也早在疑心:“像在使缓兵计。你到后面去看看。”
那人答应一声,从藏身处向房后绕去,没走得几步,正要从两处屏障间的空隙里疾穿过去的时候,“啪”的一声枪响,那人“扑”地倒了。跟着,屋内几个方向上一齐开火,枪声复又大作。他们手里是新式火器,威力了得,这一轮枪打下来,长枪会这边也有不少死伤。朱阿秀骂道:“姓霍的使阴的。得想个法子,逼他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