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曲和影视作品里，表现古人婚姻，多是新郎新娘拜过天地之后，即刻入洞房；入了洞房，新郎方才挑开新娘的盖头，得以一睹新人的真容。在真实的生活中，在一般老百姓的婚礼上，在我自幼的记忆中，新人踏着红毡到了青庐之下，就要揭去盖头。如此，新娘子拜天地方才井井有条，不至于弄不清方位，乱了礼数。极个别的，新娘子随后才揭盖头，但也不是在洞房。农家女子，乡下人家，新媳妇过门之后，哪里可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尽早显露真容，和亲属邻里熟悉起来，融入她今后要多年面对的乡村社会，看似违背了僵死的礼仪，倒不妨说乡间的礼仪更懂得变通，更加切合生活实际。
根据我的积年所见，我们村不同年代的婚礼颇能见出时代变化。
比如，原来拜堂的青庐，有顶子，顶上遮了青布，像个小型舞台，三面遮挡严实，正后方要挂家谱。后来，不再有什么青庐，当院立起两根木杆，钉上一块席子，贴上祖宗牌位，就权当礼棚来使用。再后来，破除旧风俗，席子上不挂家谱了，挂的是主席像。新人拜天地，是向毛主席磕头鞠躬。
上世纪50年代，我们老家的乡俗，小两口拜过天地，新媳妇并不立即入洞房，而是要“坐炕”。在这家的上房，炕上摆放一张炕桌，新娘子端端正正坐在正中主位，那位送亲的大娘送女客，要自己选择位置落座，讲究是应该坐在新娘的上首，也就是左手这面。哪个村的送女客坐反了位置，那可就丢了大人啦！
新娘子坐炕时节，那就不仅是前来贺喜的男女宾客、包括满村的男女老少都可以进入上房，大家迤逦出入，充分观赏这位新人的长相表情、穿着坐态。那新人身着婚礼盛装，建国初期有的人家还要专门租用凤冠霞帔，新娘子一品诰命夫人似的，看去宝相庄严。新人怯生生的，低眉顺眼中偶或抬动眼皮，眼偷偷观看室内情景，正是惊鸿一瞥，娇羞万状。
有新的客人挤将进来，饱看一回新人的老婆大娘们移步出屋，照例是说长道短，议论纷纭：呀咦！看看人家那坐相！哎呀，新媳妇云盘式脸的，真袭人哩！如此这般。
坐炕时分，有多嘴老婆问长问短，皆是送女客从容应对。其间，送女客多少用些茶点，然后正式入席用餐。
新郎忙着接受来宾道贺，打躬作揖的，顾不上用饭；新娘子继续坐炕，纹丝不动，看去嘴唇干干。婆家负责照应的婶子大娘端上茶水，新娘子也只是嘴儿小小抿一口。
族人、亲朋、来宾包括送女客，都吃饱喝足之后，司仪大呼小叫的，新人这才正式入洞房。往下，就是乡下盛行的传统“闹洞房”节目了。在多数地方，新媳妇入了洞房，所谓“三天没大小”，青皮后生、闲汉光棍，要花样百出逗新媳妇。各地如何逗新媳妇？容我后边介绍。
——一个笑话讲，这么一位送女客，见过世面，懂得礼仪。但新郎官是新潮人物，家道富足开明，家里就最早使用上了香皂、搪瓷脸盆。农村老太太，洗脸用的是铁盆、尽多是个铜盆，洗手用的是一疙瘩乡间的猪胰子，哪里见过这样时髦玩意儿？吃罢晚宴，男家的丫头仆妇端上一盆水、一块香皂，原意是请送女客净手，送女客没见过新鲜，但也不能无所应对，她当成这是一道餐后茶点了，于是，大大样样地指着那块香皂说：亲家母，我可是吃饱喝好啦！这盆汤我就不喝了，我把这疙瘩小饼饼吃了吧！
闹洞房与性教育
鲁：乡下盛行的民俗“闹洞房”，我以为那实质是补上了性教育的一课。
乡村的性启蒙，从童年就开始了。人所共知的一首童谣流传极广：
小小子，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做什么？
点灯，说话儿，
吹灯，做伴儿。
我记得你早年一篇小说里，包括你后来的民俗专著里，都谈到了乡村的性启蒙。村里配驴配马，街头狗儿含蛋，确实如你所说，并不避讳儿童观看。大人们呵斥孩子，也是恐怕大牲口起性尥蹶子，伤到娃娃们。
其实，上古时期亦然。《诗经》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鸣唱，引发思春。孔夫子说，《诗》三百，思无邪。几千年来的注释，说“关关”乃鸟叫声，这个解释没错。但解释得不到家。我在黄河边上长大，黄河里的水鸟，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叫，只有交配的时候才叫。《关雎》一篇，真是一幅自古而然的质朴的乡野风情图画。
张：阴阳交合，乃人伦大道。乡间生活，与大自然水乳交融。乡里的孩子，顺应自然，早已混沌自凿，不知不觉间什么都懂得了。婚礼上的闹洞房，有性教育的成分，也有性压抑的释放疏导成分。这一乡俗的顽强存在，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鲁：乡间闹洞房，新郎新娘两个小人儿最刺激也最受累。叔伯兄弟，同侪晚辈，甚至长辈叔叔也没有平日矜持，涎脸嬉笑的，没大没小。闹洞房的节目，猜谜语呐，统统是荤面素底；吊一只苹果让小两口一块吃，则不妨将新郎新娘撞得鼻青脸肿；捏一颗糖蛋放在新郎的裤子里，让新娘想方设法取出来，等等，不一而足。实际上也是补上性事一课。
张：闹洞房，各地乡俗大同小异。在吕梁山里，有的是要将五谷杂粮扔进新娘子的裤裆，让新郎官去摸。说法是摸出什么，来年什么丰收。在晋南河东地面那样的礼教严谨之地，若干县份偏偏有“闹明房”的习俗。晋南历来流行早婚，闹明房就是闹洞房的老少，将一对小人儿剥得精光，要看他们当众交合。新房的窗纸被人撕得稀烂，看见了什么活春宫的人，厉声吼叫，疯了一般。或者，愈是礼教严谨，闹洞房愈是没遮没拦。这是某种受到压抑的原始野性的宣泄和反弹吧。
我们盂县，我记得的闹房高潮，则是给新娘灌“和气酒”。所谓和气酒，就是合卺酒。一杯黄酒，让新郎先饮一半，剩下一半，让新娘来喝。假如新娘子一口喝掉，岂不煞风景？新娘果然照例是挣扎拒绝，众人七手八脚按住，卡住腮帮子硬性灌进去。新娘给呛得咳嗽连天、泪珠迸溅，而这正是大家最乐见的结果。
夜深人静，闹洞房的人众渐渐散去，又忙又累的新人这才终于得闲，终于可以吃一口饭食了。
鲁：闹房闹到一个分际，本家不好干涉开罪，邻家大娘会出面来催闹洞房的人，劝众人适可而止。警告说，门外头娘家哥哥已经按习俗来探房，咱们闹过了分，于客人、于主家脸上都不好看。人众于是蛮不情愿地离去。
我们那里风俗，结婚当晚，娘家要派自家哥哥提上点心来探房。新郎新娘累狠狠忙了一整天，还没有吃饭。事实上，姑娘出嫁当日早晨，离家之前只能抽空吃两颗鸡蛋，以保证这一天忙下来既不要饿着，又不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内急而出乖露丑。晚上哥哥特意前来探房，是怕妹子受了制。
宾客散尽后，做席的厨子还不能离开，还要给新娘新郎做一桌饭，几碟菜，几碟肉，肉浇头一碗长豆面，浮头再卧一颗鸡蛋。包括小夫妻象征性地喝一盅酒，这饭吃得正式而严肃，怕也有你所说的“合卺”之义吧。
我去年专门到内蒙古五原县调查，因为那地方保存有相当多的内地风俗，原汁原味，纹丝未改。新婚之夜闹洞房，其仪程与我们家乡并无两样。然而他们说的一个情节，着实将我吓了一跳。人散后，新郎趁新娘子不注意，会劈脸给一个耳刮子，称为“下马耳刮子”，说是新婚头一夜要将新娘的威风煞住。我以为他们逗我，谁知道内蒙古的朋友都证实当地确有此种风俗。往往也有当夜将新娘子打跑的，说是“服不下这五毒”。这样的礼法规矩，是当年随走西口的脚步从家乡传过去的吗？不得而知。但老百姓早年有俗话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看似怪异的民俗倒确实传达出了某种历史信息。
张：封建时代强调标榜三纲五常，三纲中有“夫为妻纲”这一纲。我的看法，这不过是帝王文化强加给整个社会的说法，骨子里最要突出的还是“君为臣纲”。帝王文化强势统治之下，传统的男性中心社会也确实有歧视压迫妇女的恶劣倾向。我认为，这绝不是我们理解意义上的传统文明，不是我们的古礼。
我们的古礼，孔夫子所倡导尊奉的古礼，是士文化的核心价值，那恰恰是与帝王文化独裁统治对抗了几千年的普世价值理念。仁者二人，夫妇之道乃人伦之始、王化之基，讲究的是阴阳和谐，互敬互爱，相濡以沫。拜天地的时候，为什么要夫妻对拜？那体现的是夫妻平等。包括你讲的娘家哥哥在妹子新婚之夜前来探房送点心，那是一种美好的亲情，是女方家族对自家出阁的女儿的持续关注。圣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害怕自家妹子受夫家欺负，自己转头就要欺负别家的妹子吗？
如果我们的传统文化，奉行男人压迫女人、丈夫统治妻子，哪里还配称作仁道呢？
帝王文化，强调独裁统治，充满了黑暗肮脏血腥无耻。这套把戏强势推行，波及民间，败坏了整个社会风气。一百年来，批孔家们将这一切稀里糊涂都算到了孔子倡导践行的儒学头上，如果不是心怀叵测，至少也是颟顸愚蠢。包括鲁迅所说的，“满篇文字，都是吃人”，如果说帝王文化吃人，我是赞同的；如果说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吃人，我持强烈反对的态度。
鲁：张老师你刚刚出版了关于《论语》的一本学术著作，书名就叫《被误读的论语》。将帝王文化和我们宝贵的先秦儒家文化划清界限，对于重新认知我们的传统国学，意义重大。
咱们这一章节专谈乡下的娶妇迎亲。从开始谈婚论嫁，到最后组成家庭，这是一套内容丰富文化意味浓烈的仪式过程。一个新家庭诞生，如同一株新树矗立在田野之上。两个小人儿经过如此有序多样的仪式陶冶，完成了心理的蜕变自不待言。他们在家庭、在家族、在村落中的地位与承担的责任也一目了然。这是仪式本身赋予他们的有益教化。
张：最后，说几句题外抑或正是题内的话。
仁者二人，这句话实在是太好了！仁，肇端乎夫妇。只要社会还由家庭构成，那就是仁得以生发的土壤。
在疯狂的“文化大革命”等层出不穷的运动中，有人被打成反革命，组织上是必定要强迫他的子女与之划清界限，强迫他的配偶和他离婚，强迫善良的弱者绝对忠于组织、忠于领袖。那样灭绝人性的做法可能横行一时，不会永远横行。那样的违背天理人伦的时代终于寿终正寝了。
乡野大地，每天到处都在娶妇迎亲。欢歌笑语，鼓乐齐鸣。
这就是生活本身。永恒的生活本身给人以永恒的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