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亲人们的故事讲述到这里,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但我还想交代一下继父和母亲后来的情况,也许能为我对人性的探讨再补充一笔。
继父和母亲的幸福日子过了没几年,厄运就又一次降临到他们头上,那是全国最困难的1961年,当时农村人都饿得两腿发软,两眼发花,不断有人走黄泉路去阴曹地府报到。当时我正上初中,继父和母亲为保证我的学习,把仅有的一点粮食都省给我吃,继父饿得全身浮肿,干活无力。而这时,上边却突然派了工作组进驻各个生产队,掀起一场“落实改造一切漏划阶级敌人”的运动,简称“落改”。要求各小队都要找出一两个漏划的阶级敌人。
无名屯的地主富农镇压的镇压,伏法的伏法,找一个漏划的阶级敌人很难。工作组和生产队的运动骨干动了几天脑子,最后想到继父的头上。
是啊,想给继父按上个罪名太容易了,就从他阶级立场不清,为一个地主女儿,富农的遗孀而在不该转业复员时自己要求脱了军装,就等于背叛了革命,何况当时部队已经按逃兵身份取消了他革命军人资格,这不是漏划的阶级敌人是什么?工作组意见达成一致后,就派民兵抓走了快要走不动路了的继父,关到大队,要他交代思想动机和根源……批斗了几场,最后大概觉得定为“反革命”还不够格,就定为漏划的“坏分子”,在地、富、反、坏、右中占了第四位。
而这时继父已快不行了,离去那世只有一步之遥。已成家立业的哥哥知道了家里的情况,担着政治立场不清的风险,送回了硬从嘴里抠下的食物和粮票,才把继父从阴曹地府门口拉回来,让他具备了沦为阶级斗争工具的起码条件。
继父由一个在战火年代出生入死的革命军人,转换成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后,就过上了社会上最低等的贱民生活,生产队最脏最累的活,非他莫属,生产队有好事,如发放点什么福利刺激社员的劳动积极性,他靠边站。另外还要定期写思想检查和思想汇报。继父虽在部队里认识几个字,但写这类东西他还远远胜任不了,但这不怕,因为他还有我这个上中学的儿子为他捉刀代笔,能够胡乱应付过去。
但有些事情我就帮不上忙了,那时,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一来运动,上边就按惯例派下工作队,工作队一到,就按惯例拿这些贱民开刀,先组织发动贫下中农,引导贫下中农怎么开批斗会,怎么发言,怎么呼口号……一切准备就绪,就派民兵把贱民们拉到小队大队,就像古代开战前拿活人祭旗一样,又批又斗折磨一通,算是揭开运动的序幕。
因为这样的运动太多,批斗来批斗去,我在村里也被人另眼看待了,大人们可以随便地呵斥我,和我年龄相仿的同伴疏远我孤立我,仿佛我也成了小五类。为此,继父和母亲经常不过意,认为都是他们连累了我。
更让父母有负罪感的是1965年我高考落榜,由一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变成下等农民之后。从此继父在我面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看我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子感情已不复存在,这让我感到别扭,感到痛心。其实我很清楚,即使没有继父这个“坏分子”头衔,我也考不上大学,那一年,即便考生的直系亲属有点问题,也难跨入高校大门,何况像我这样的富农子弟呢。应该说是我们的富农成分连累了继父,而不是继父连累了我,可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消除不了继父的负疚感。
然而,灾难还在后头。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继父和母亲的厄运进一步升级,特别是继父,又一次跨入地狱之门。
我这里用了“又”,当然指的是他一小就经历过九死一生的逃荒炼狱,后来又从北满日本人的地狱里闯过来。但这一次,继父在自己人制造的地狱里,却再也没有力气逃生了。
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之前,农村的“类”们都惧怕工作队,因为工作队一来,就意味着一场运动降临,不管这场运动的性质是整漏划敌人,还是退化变质的干部或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干部,“类”们都得首当其冲,在劫难逃。但到史无前例的运动来临时,连工作队也没有了,“革命群众”自发组成一个个造反队,这些像雨后蘑菇一样多的造反队完全没了约束,也就是没有了老百姓通常说的王法,他们想怎么整治旧的“类”和新涌出的一批批“牛鬼蛇神”就怎么整治,想玩什么花样就玩什么花样,用麻绳蘸水抽打,戴高帽子游大街、站高凳,烈日下跪石子、学乌龟爬……经历了一次次折磨的年迈的继父,最后在一场残酷的批斗中,再也没有站起来。
对继父的死,母亲没掉一滴眼泪,没哭一声,只是默默坐着,连一句话都不说。母亲的反常让我毛骨悚然,一股寒意从头顶传到脚底,我劝母亲,让她哭出来,叫来吉发、家宝反复劝说,但没有用。母亲表情木然,对所有的相劝都无动于衷,有时还奇怪地笑笑,似乎她的灵魂已游离出这个世界。
吉发把我拉到外头,悄悄告诉我说母亲情况不妙,让我时时看着,把家里一些能致命的东西都收起来。说得我更加恐惧。埋葬了继父后,我就什么也不干,时时看着母亲,把家里的菜刀、剪子、绳子什么的都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但人决心已定,不是我能看得住的。一个深夜,我因为太困睡了,待我醒来,母亲不见了,家里没有,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继父,母亲一定是见继父去了。我跌跌撞撞跑到继父墓地,见母亲果然躺倒在继父墓前,但人已没有救了,她喝了一整瓶的敌敌畏。我不知道家里怎么会有这瓶敌敌畏,母亲又是怎么藏得没有让我发现。
母亲走了,母亲这次追随继父而去,距离被堂嫂解救那次,整整三十年。堂嫂一手制造了这对人间最苦命鸳鸯的生死劫,也给了他们这十几年团聚的机会,使他们享受了一段真正的人生幸福。真是败也萧何成也萧何,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说堂嫂了。
敌敌畏是烈性毒药,烧心烧肺,喝敌敌畏的人,死得都很痛苦,但在继父墓前,我看到母亲临终前的表情很安详,我想母亲在那一刻可能感到很欣慰,她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没有顾虑地和继父永远相随了。这一愿望,在万恶的吃人的旧社会没有达到,在劳动人民翻身解放的新社会也没达到,所以只能去那世实现了。
父母走了,堂哥吉发在父母走后不久也离开人世,在他们走后的无数个悲痛而又寂寞的夜晚,我和同样也是单身汉的家宝经常睡在一起,通过他,我记录下了这些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