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上大学那天,曹长顺——不,应该是继父,领着我去车站送行,车站的大喇叭里,正播送着一支雄壮的乐曲: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
铿锵有力的歌声把我的心撩拨得像长了翅膀,恨不能跟哥哥坐上火车一起飞翔。我发誓,一定像哥哥一样用功读书,将来像哥哥一样坐上隆隆奔驰的火车奔向远方……
村里的驻军在这年的八月开拔了。曹长顺,也就是我的继父留了下来,重新开始了他的农民生涯。
农民的日子,天天就是侍弄土地,而土地对人的报答,周期很长,而且报答微薄,因为种出的粮食,卖不了多少钱。继父没拿到复员金,我们哥俩还要上学,一家人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
继父到底是长工出身,虽然枪林弹雨多年,一旦脱了军装,很快就融入了农家生活。白天,他和母亲一起下地,回家来一起做饭;晚上,继父看着我写作业,母亲一旁就着煤油灯做针线活,一家人生活虽苦,但也其乐融融。
倒是母亲常常会过意不去,说继父跟我们娘儿仨受苦了,说他本来可以进城,可以过富足日子的,现在可好,一天天干的是笨重活,吃的是糠菜饭。母亲每每这样说,继父就不高兴,说母亲见外,没把他当自己人,还说和我们一起生活,是他这辈子过的最幸福的时光。
哥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另一所大学里教学,孝顺的哥哥从此每月都往家寄钱,让家里日子活泛起来。而在这之前,家里除了抠鸡屁股,没有别的来钱之道。
家里有人种地,家外有人寄钱,我又顺利考进哥哥读书的中学,而且成绩跟哥哥一样优秀,我们一家成为村里人艳羡的生活美满户。
自从继父曹长顺和我们一起生活,吉发晚上吃过饭后经常过来串门,和继父看我学习,或者他俩一起抽旱烟……吉发说:不知怎么了,从婶子成了家,我也找到了家的滋味,晚上一抬腿我就想过来坐坐。
有一次,吉发晚上过来,和继父坐在炕沿边吧嗒旱烟,说:长顺叔,看见你和俺婶遭了这么些年的难终于团圆了,现在过得这么幸福,我就想起一个人,也不知她现在是死是活。
谁呀?坐在炕里边就着微弱灯光捻麻绳的母亲问。
吉发说:是我姐姐,当年下关东时走到莱阳,为换几个路费,把她扔在那儿了。
就是说为几个路费把你姐姐卖了?母亲停止捻麻绳瞪大眼睛问。
可不是咋的,不过当时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不卖了她,一家人都得死。
你娘当时把你姐姐卖给了什么人?继父问。
吉发想了想说:听俺娘说卖给了一个有房有地的人家,那家的女人看好了俺姐,要了去给她儿子当童养媳。俺娘说那女人看面相挺善的,觉得闺女给了她不会遭多大罪。后来俺娘给我也找了童养媳,现在想想,那些年俺娘对李月红不错,从没打过她,连骂也很少,除了有其他目的,也可能想到自个的闺女也给人家当童养媳吧。
母亲叹着气,一边捻麻绳一边说:有这个原因,将心比心……
继父突然想起什么,打断母亲:玉芳,你等等,吉发,你再说说,你姐姐卖到山东哪个地方了?
听说是莱阳那一带,叔,你问这个干什么?吉发见继父表情异样,感到奇怪。
你姐姐小名是不是叫小青?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吉发愕然了。
我认识她。继父激动得嘴唇都哆嗦了,我,我在她家干了两年活,她和她婆婆,都是好人……
你还在她家干过活?天下的事情怎么会那么巧,那是我姐姐吗?吉发更惊讶了。
确实是太巧了,山东地方那么大,我怎么就会碰上她们呢?不过应该是你姐姐,小青说她是全家下关东时把她卖到那儿了,名字一样,事情经过也一样,不是你姐还能是谁?继父很有把握地说。
那……她过得好吗?吉发知道了姐姐的下落,也激动得两眼发亮。
过得不好,男人是个废人,我在那里时,她男人就不行了,现在说不定已死了多年了。
继父的话让吉发情绪低落下来,颓然地说:我苦命的姐姐,难怪当年那户人家那么急着要她,原来是个废人。
继父说:这个我听她婆婆说起过,收童养媳时还不知道儿子会成为废人。当年,我从她家走时,答应过她,接了你婶立即返回去,帮着照顾她一家,哪知这一走就是十几年,也不知她们现在怎么样了,这些年我也一直惦记着她们。
吉发急切起来,问继父:长顺叔,你还记得那个地方的地址吗?我去那儿把她接来。
继父想了想说:好像是山东莱阳县莱阳区长运村。不过你不能马上就去,咱先写封信去问问,吉财,等一会儿再做作业,赶紧给莱阳写封信。
我答应一声,立即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拿起铅笔问:爹,写什么呀?
继父又想了想说:你就写……你应该叫她姐姐吧,你就写小青姐姐好吗,我是你弟弟吉财,你的亲弟弟吉发也在这儿,在你家干活的曹长顺现在是俺爹,是他把你的情况告诉吉发哥,希望你见信后立刻回信,介绍你现在的情况……
我按照继父的意思写好了信,可写信封时遇到了难题,信封上写谁收呢?
继父拍了下脑袋说:就是,写谁收呢?她家的那个残疾男人还不知在不在人世,小青婆婆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写给谁呢?
吉发说:写孙小青收怎么样?
继父摇头连说,不行不行,说小青是她的小名,谁知她现在用不用这个名。我看这样吧,还是让吉财先写信给当地政府,让当地政府帮着查查当地有没有这户人家。
吉发觉得继父说得有道理,说,这样也好。
于是我又按继父的意思往山东地方发了封信,不久,山东那边来信了,信上说有这么户人家,只有娘儿俩过日子,这么说小青姐姐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吉发哥知道了确切消息,卖了一窝猪崽子要去山东,家宝担心吉发腿有残疾,不放心,也陪同一块去了。分别几十年的姐弟俩终于团聚了。在堂哥寻亲过程中,我起了很大作用,继父表扬我书没有白念,我自己也得意了好多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