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支归国的志愿军在地方休整了四个多月,在志愿军接到命令要撤走时,曹长顺留了下来,成了我的父亲。
那一年,哥哥上高二,无名屯因为要上学的孩子多,而校舍又不够,我都九岁了还没有踏进校门,一心想让儿子出人头地的母亲,为我上学的事急得不行,可学校不收,她也没有办法。
那一段时间,我和曹叔叔混得很熟,他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母亲,对我超过上学年龄却进不了校门和母亲一样焦急,他对我说:现在不打仗了,国家正在开展大规模的经济建设,你的任务就是学好本领好参加祖国建设,都这样大了还没上学哪行。
由于哥哥寒暑假回来经常教我读书识字,我已读完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上的所有课文,会算一年级所学的全部算术题,曹叔叔知道了,就去当地小学找了校长,请求让我插班进入人数较少的二年级学习。小学校长见是(解放军)求情,就答应了,所以我一上学就成了二年级学生,学费和一应学习用品,都是曹叔叔用他的军贴费给备办齐的,减轻了母亲好大负担。
曹叔叔到我家什么活都帮母亲干,挑水、往地里担粪,下雨天房子漏了,曹叔叔上房顶压土……
曹叔叔对我像亲儿子,村里驻军后常用发电机发电演电影,村里百姓还都是第一次借部队光看到电影。但电影是演给战士看的,部队战士都排着队整齐地坐在中间,老百姓只能在外围远远看。这时曹长顺就把他的军帽扣到我的头上,把我带在他身边随部队战士一起看,让得不到这一特殊待遇的小伙伴都羡慕不已。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很快,村里传出了闲话。也难怪,不知道底细,不知道他们曾经的生死之恋,光看一个军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军人,这么关心一个寡妇,关心一个富农家庭,不说闲话才怪。
曹叔叔不管这些,仿佛为弥补他多少年对母亲的亏欠,曹叔叔仍竭尽全力帮助母亲,帮助我们一家。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曹叔叔在我家垒鸡窝,哥哥吉祥从学校步行六十里地回来,他看见一个老志愿军战士在院子里忙活这忙活那,很奇怪,我赶紧把他拉一边,骄傲地告诉他:这是部队里的曹长顺叔叔,经常上咱家帮妈干活,对咱家,对我,可好了。
哥哥疑疑惑惑跟曹叔叔打了招呼,这时母亲走出来,推了我一下说:一边玩去,让你哥进屋喝口水。
哥哥从上午走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他是回来征求母亲意见的,他说因为国家急需有文化的建设人才,好些学生没有毕业就参加工作了,根据家里情况,他也想辍学……
不行,我不同意。母亲不等哥哥说完,就一口否决。
妈,你想想,我现在下来工作,家里负担就不会这么重了,弟弟也能更好地读书。你不看看你都苦成什么样了……
我苦我乐意,用你急着下来为我挣什么钱,立即回去,你听好了,你要是不给我念到最高,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妈,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就是不行。对了,光我一人说了不好使,咱问问你曹叔叔,母亲冲院里喊:他叔,你歇一会儿,有事和你商量……
曹叔叔应声进了屋,母亲让他坐到炕上,哥哥赶紧给他倒碗水……
曹叔叔喝着水,听完哥哥的意思,立即说:孩子,听你妈的话,回学校继续读书,读到最高。
叔,我妈说的最高,就是上大学。
曹长顺说:上大学怎么了,咱们不能上吗?孩子,你们可真赶上好时候了,我和你妈那代人,别说上大学,连大学这个字眼都没听见过,现在咱穷人孩子也能参加考大学了,你为什么不上呢?
叔,我不是不想上大学,可上大学不是那么简单,考上了,还得念四五年,你看看我家的情况,允许我一直没个头地念下去吗?再看看我妈,都累成什么样苦成什么样了?
曹叔叔喝完水,放下碗说:你妈再苦再累也比以前强,以前那叫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你怕什么?说着就到院里继续干活。
哥哥望着曹长顺的背影,有些奇怪,问母亲:妈,这个曹叔叔,好像知道你的以前……
母亲赶紧打岔,她不愿意让哥哥知道实情:还用知不知道,像他这个年龄,以前的人过什么日子他还不清楚?
哥哥还是奇怪:妈,我觉得这个军人对咱家出奇的好。
母亲赶紧说:部队住进村已经两个多月了,屯里谁家的情况他们都熟,对谁家都不错,谁家有什么活他们都帮着干,对小孩子更是没的说。
曹叔叔垒完鸡窝就走了,母亲留他吃晚饭,他说回去吃,母亲也就不强留,她知道,部队的伙食比我们这样的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那天晚上,部队又放电影,曹叔叔吃过饭就来接我,又给我戴上他的帽子,把我领进队伍中间。曹叔叔也邀请哥哥去看,哥哥说他累了,不想去,留在家里看书。
母亲在送走我和曹叔叔时,站在院里听见街上几个也去看电影的妇女在七嘴八舌议论:
一个说:前边那不是部队的曹班长和老孙家的吉财吗?孙寡妇的孩子有爹了,看,那个老军人对吉财多亲。
第二个说:就是,虽说部队的战士对哪家的孩子都不错,可像曹班长对吉财这么好,还不多见。你们说,他是不是看上孙寡妇了?
第三个赶紧否认:不可能,现在的军人多吃香,没听见村里小孩都会念的顺口溜吗?找个工人香喷喷,找个农民泥尘尘,在军官脚底蹲一宿,死了也甘心……
第二个立即提出反对意见:可这个军人不是军官啊,年龄也大了……
年龄大也不至于在当地找个拖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啊,还是个富农寡妇……
五月的夜晚,屋外暖暖和和,阵阵小风吹到脸上,很是舒服。妇女们说着笑着走远了,躲在门后的母亲,浑身打起了寒颤。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有起炕,曹叔叔就来了,塞给起炕洗脸的哥哥二百元钱,那是他多少年的津贴费。
那时的二百元钱,不要说对我们家,对农村哪一家来说都是天文数字。母亲吓一跳,一把夺过那包钱,拿着钱把曹叔叔拉到屋外说:我有话跟你说。
曹叔叔随母亲走到院里,问:什么秘密事情,还怕孩子听见?
母亲把曹叔叔拉到院角,又往屋里看了看,才把那包钱又塞进曹叔叔衣兜说:钱你拿走,以后也别来了。
怎么啦,你听见闲话啦?对于村里的风言风语,曹叔叔早有耳闻。
是有闲话啦,这对我倒没有什么,随他们说去,对你不好。
曹叔叔索性把话挑明:既然对你没有什么,对我就更没有什么了,玉芳,既然你说到这事,那我也表表我的态度,我想就地复员,和你一起照顾孩子。玉芳,咱们一起过吧,咱们一起把孩子养大。
母亲连连摇头: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多少年了,咱们就一直盼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地狱都走了一趟,生死关都闯了一回,现在没有阻碍了,咱俩还等什么?
谁说没有阻碍,你现在是多少人羡慕的军人,我是个拖俩孩子的寡妇,又是个富农成分,这不是阻碍吗?
曹叔叔听母亲这么一说,也犹豫了,是啊,他现在是军人,军人是有纪律的,不能随随便便,要在地方找对象,需要组织通过……
玉芳,你提醒了我,我这就回去向组织申请,让组织批准咱俩结婚。
别,别……母亲不懂“组织”“申请”之类的词,她只说眼前的,你可别费事了,你已不是以前的曹长顺了,你当真找了我,你们部队说什么我不知道,就村里人也能笑掉牙。
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谁爱笑就笑去,我只在乎你。咱都这把年龄了,还有几年活头?剩下这几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我这就回去找指导员。曹长顺说完就态度坚决地走了。
吃过早饭,母亲就逼哥哥立即回学校,否则,她就不认这个儿子。在母亲以断绝母子关系的要挟下,哥哥只好带着疑惑和担心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