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爷一家和我父亲在王财主介绍下,很快办上了良民证,在辽南的无名屯落了户,算是有了落脚之地。
但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白天,三大爷领着我父亲四处找活,希望能有人雇短工挣个小钱。但别说是农闲季节,即使大忙季节,过穷日子的农村人也舍不得花钱雇人干活,农民挣不了别人的钱,总不能让自己的钱再被别人挣去。所以,三大爷和父亲一天天地出去,一天天地空手而归。
三大娘则拉着幼小的儿子吉发四乡要饭,一家人的肚皮就指靠三大娘的要饭筐。但饭也不好要,在生产力极低下的农村,靠种地生活的农民普遍贫穷,除了像王财主那样少数的富裕户,其他人家都是数着粮食粒过日子。三大娘领着儿子出去要一天饭,常常要的东西还不够一个人吃的,这还不说,还要经常遭人白眼,受恶狗欺负,本来就破的衣裳被恶狗撕得更加破烂。三大娘,这个在苦水里泡大的女人,尽管比窝囊的丈夫和小叔子坚强、有主意,也气馁了,说人要穷了怎就这么不是人呢?早知道逃荒会逃成这样,还不如在老家饿死病死呢。
一家人受冻挨饿好不容易熬到开春,可开了春日子更难混。要种地了,没种子,没粪肥,没牲畜……逃荒户白手起家,一点一滴都得从头做起。
三大娘从王财主那儿借种子,春天借一斤,秋天还一斤半,但这样也得借;没有粪肥,三大爷和我父亲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出去捡粪;没有畜力,种地时三大爷在后边扶犁,三大娘和我父亲在前边拉犁,把人当牲口使。但这样一来,三大娘就无法天天出去要饭了。没人要饭,全家人就得饿肚子,大人饿得拉不动犁,吉发饿得薅地头野草吃。三大娘一看不行,只好再到王财主那儿借粮食,如此下来,种了一年地,除了租子,除了还王财主的种子和口粮,几乎不剩什么了。
三大娘一看,说:这哪行,像这样一年种一年溜溜光,日子八辈子也过不好,净为王财主忙活了,咱还得往北走。都说北边外地多人少,咱上北边外开荒去。
三大爷有点儿怵,说:当初主张从山东家里出来的是你,主张在无名屯落户的是你,现在又想往北走了,就你能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该多粗多粗,该多长多长?
三大娘说:该折腾时就得折腾,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就不信满天底下就没有咱穷人的活路了。
三大爷说:还饿不死瞎家雀呢,那睁眼的都饿死一堆一堆的,穷人到哪儿能有好日子过。
说归说,三大爷也觉得像这样一年干一年光不是事,最后还是同意继续往北去,而且为了躲五毛钱的债,不得不选择这样一个天气,这样一个时辰,一家四口像贼一般地偷偷起程。
然而,他们没有走成,当三大娘背着包袱,牵着吉发的手,推开糊着泥巴的窝棚破门时,穿着棉袍,戴着棉帽的王财主已领着两个儿子堵在了门口,王财主的话很简单:交出五毛钱,走人,不还钱想溜,没门。
紧跟在三大娘后边,挑着担子的三大爷一看,就放下担子走到三大娘前边,央求王财主说:王,王财主,俺不是想溜,俺,俺实在是没钱,有钱哪能不还,你,你就高抬贵手,放俺走吧。
王财主说三大爷:孙当家的,去年你一家来到这个屯,我没少照顾你们吧?没地租地,没粮借粮,没有住的地方,我的窝棚一个钱不要白给你们住,照顾到归齐大米干饭养出了贼,你们给我黑的吃,借钱不还就想走,这不是人做的事吧?
三大爷抖抖索索地说:王财主,俺,俺,俺实在是没有法子啊。
王财主说:我不和你们啰嗦什么,欠债还钱,到哪儿也是这个理,你难,我也不容易,这钱你必须得还。不还,就别想走人。
三大爷一辈子不光没有主心骨,嘴还笨,叫王财主这么一说,就不知怎么办了。这时三大娘又挤到前边说,王财主,这人哪都有叫磨盘压着手的时候,你家大业大,还在乎五毛钱?你就发发善心放俺走吧。
王财主别看在这一家人扑他来的时候很慷慨,一旦涉及钱财时毫不心软:我说你就别费口舌了,说破大天也得还钱。天这么冷,我不能在这儿陪着你们挨冻,快说话,给钱还是不给?
三大爷说:王老爷,你也看见了,俺的全部家底都在这,您说俺拿什么还你。这样吧,我给你跪下了,你,你就放俺走吧。三大爷说着就跪在了王财主面前。
王财主没有理会三大爷的下跪,转身对他两个儿子说:我走了,你俩在这儿看着,一定别让他们跑了,听见没有?
王财主转身要走,三大娘发话了:王财主,你等等,俺有话说。
王财主就又转回身说:有话快说。
三大娘先说三大爷:他爹,你站起来,你就是把腿跪断了,有谁可怜你,起来,把担子挑回屋里,咱不走了。三大娘又松开吉发的手,走到王财主面前说:王财主,都说一分钱能难倒英雄好汉,还真不假。不过人活在世上,穷不留根富不留梢,谁也难说哪一天会怎么样,这五毛钱俺先欠着你的,以后连本带利一起还,就是砸了骨头卖钱也还。
王财主说:好,别看你是个妇道人家,痛快。
三大爷还跪在硬邦邦的地上,不解地望着三大娘问:他娘,你……
三大娘没有好气,说三大爷:熊包,还磨蹭什么?还不快把东西挑进屋里!咱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过,哪里黄土不埋人,俺就不信老天爷能饿死瞎家雀。又说:王财主这下你放心了吧?天这么冷,你叫他俩走吧。
王财主还是不放心,说:好,咱们要办信用事,可我还是不相信你,都走了你们再偷着跑了怎么办?他俩还得在这守着。
三大娘恨得咬牙切齿:王财主,你别一碗凉水把俺看到底了,俺虽说穷,穷人也有穷志气,吐唾沫就算血。你愿意叫他们守着就守着吧,俺可要进屋睡觉了。
就这样,因为五毛钱的债,我三大爷、三大娘,还有我的父亲,在辽南的无名屯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