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你像她妈妈一样。”
“她家庭状况很特殊,父母双亡,好像是由居委会负责监护,她在班级里显得很孤僻。”她停下筷子,缓慢地咀嚼着,“我给她做班主任的时候,刚刚离婚。起初带她到家里来,是为了看着她完成作业,后来她偶尔会住下。我教她一些声乐知识,她的嗓音条件不错。”她垂下头,“你知道,其实那时候我也需要有个人陪。”
这句话悬浮在我们之间,沉重,落寞,意味深长。
“她说你很漂亮,而且善良,”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善良的漂亮女人不多。”
“后面一句也是她说的吗?”我以为她会笑,但是她没有。“这孩子真会说话。她很聪明,没考上大学我挺为她遗憾的。我的能力真的很有限,并没能帮上她很多,在大多数时候,我很无力……”
“你做得已经不错了,”我并不是在安慰杨帆,我也很无力,根本算不上是个“强大的”。“她感到你像她妈妈,我觉得她不是在夸大其词。”
“也有可能,这孩子在情感上也许会对我有所依恋。但她毕业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就很少了,她去了南方,深圳、东莞之类的地方,在酒吧驻唱,偶尔回来,就会找我,有一年好像挣到了些钱,居然说要帮我买套房子,首付由她来付。”
“你拒绝了?”
“当然,我没有理由接受。她活得不会很轻松,这能够想象。我让她有条件了就存些钱,可现在的孩子我们很难理解,再多的钱对于他们都只是过一下手。她给我送过一个包,居然要好几万块钱,为此我一直很内疚。”
我欲言又止。我想,一个年轻女孩靠在酒吧唱歌不可能付得起房子的首付、买几万块钱的包。徐果都经历了些什么?似乎只能不言而喻。她显然比很多同龄的女孩成熟。好在她成熟得并不令人反感。
“你打算帮她吗?”杨帆问我。
“为什么不?”这并不完全是我的初衷,但我还是这么回答了。是的,为什么不?但,又为什么是?“她的诉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很正当。肇事者当年如果没有脱罪,是另一回事,但现在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知道,这些尚不足以成为我说“是”的理由。不过分的、正当的事情有许多,但并不说明我们都该去插手。“她觉得你像她妈妈一样。”我有些后悔说出这句话,我不想让杨帆觉得我的决定是因为考虑了她的因素。
“晓东,你不要为了我去为难。”她还是敏感了。
“不是的,”我艰难地说,“我自己需要去做些事。”
说完我感到有些轻松,就像谎言被戳穿的那一刻,对于一个撒谎者,反而是种解脱。是的,我自己需要去做些事,把我从持续的厌倦和虚无中打捞出来。帕罗西汀,舍曲林,氟西汀,西酞普兰,氟伏沙明,这些都是我从网上查来的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她们还有个动听的名字,叫“五朵金花”。可我他妈的不想靠这些金花们解决我的问题。我想靠自己,靠手机,靠微博,靠一个差强人意的理由来提升我日益丧失的注意力,增加我降低了的意志力,促进我迟缓的思维,振奋我低落的 情绪。
“你怎么了,晓东?”她终于问我了。
这个问题半年来想必始终萦绕在她心里。我离了婚,学校给我放了假,我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发呆,谁都看得出我有问题了,而且还是个大问题。我想,她之所以难以发问,正是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我也难以回答,而且让我去回答,本身就是在增添我的问题。
我只有不去回答。
她在水池边刷碗,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吸烟。客厅里铺了块簇新的羊毛地毯,窗帘缀着繁复的流苏。天黑了。从窗子望出去,你得承认,城市的灯光璀璨极了。
她过来在我面前泡茶。我依然坐在沙发里。我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腹部。天热了,她只穿着薄薄的家居服。我能够感到她的体温。我们半晌无语。
“这会很难吗?”她说,“徐果的事,我想这种事情可能不会很好处理。”
我说:“我也不知道。不妨试试吧,也许会成。”
“小志五一假期还会来学琴,他很快就能过六级了。”小志是我儿子,依然跟着杨帆学琴。
她捧起了我的头,起初只是端详,随后犹豫了一下,还是附身吻在我的嘴唇上。我们彼此居然都感到有些突兀和不自然。半年来,我们没接过吻。
我们只是接吻,后来她拉琴给我听。《希伯来旋律》,她拉过很多次。我没多少音乐素养,但我感到了医治。
我离开她的家,在夜色中步行回学校。我渴望留下吗?左手被柔若无骨地包裹都能令我感到安慰。可是我做不到。
杨帆家离学校并不近,坐公交车有六站路。马路上在堵车,所有的车都亮着灯,从天上望下来,会像条发光的河流吗?一定有人这样比喻过。让我们来形容今天的世界,我们的语言就是这么匮乏。
有人从我身后冲上来,飞快地向前跑,紧接着又有几个家伙和我擦肩而过,追了过去。他们的体力不错,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前方也许会有一场斗殴。路边有一对男女在争吵,撕扯,哭泣,谩骂。走过很久,我才意识到那可能是两个男人。我听到“她”对他说:老子受够了!
走出半站路后,经三路的人行道上围了一圈人。方格地砖上的血迹在夜晚只像是一摊摊的水渍。我一边走一边给儿子打电话。是前妻接的,我能听到她喊儿子的声音。她跟我无话可说。儿子告诉我他的小提琴马上要过六级了。这个我知道。儿子说五一假期他还要去学琴。这个我也知道。儿子说他在减肥,刚刚称了下,已经轻了两斤。这个我不知道。我想问问他想我吗?但是我没问。我只是告诉他我想他。这更像是个套话。
学校有我一套房子。是很早以前的房改房,和杨帆家的一样老旧。离婚前这套房子闲置着,我用来堆积自己多年积攒下的书籍。如今上万册书更像是这套房子的东家,而我不过是个寄宿者。家属区还有个偏门,正对着一架立交桥。进门前,我像往常一样,站在了路边那个水泥墩子上,用手机对着夜色中的立交桥拍照。我这么做也有半年了。最初的动机了无印象,我回忆不起来半年前的那个夜晚是什么敦促我站在了水泥墩子上将手机对准了立交桥。这的确是个毫无意义的举动。但它却发展成了一个规矩。从此我夜夜重复这套规定动作,水泥墩子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坐标,站在它上面,有效地保证了拍摄角度的一致。我想,我只是喜欢这种绝对感,它有种单纯而稳定的特质。
如果你严格地去重复一件无意义的事,也许意义就会出现。谁知 道呢。
我冲了澡。老式厕所里被我挂上了一台电热水器。但这实在不是一个可以冲澡的好地方,每次完事我都要花力气清理漫漶而出的水。有时候清理得不彻底,水流蜿蜒爬行,浸泡了外面堆在墙根的书籍,发现后,让我有一种寄宿者冒犯了东家的心情。
拖完水,我换上睡衣,坐在床沿久久不知所以。我拨通了徐果的手机,没有很明确的目的,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大约十分钟后,我已经躺下了,她打了过来。
她说:“刚刚我正在唱歌。”的确,手机里有嘈杂的音乐声。
我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那个真相的来源可靠吗?”
“刘老师,你去和他接触,靠你的直觉来判断吧,如果你觉得他是无辜的,可以立刻扭身走人。”
“很好,但愿他不是个会伪装的。”我的言下之意是,以直觉去判断一个人有罪与否,是件不怎么靠谱的事。我准备挂机,其实我原本也没想求证什么。
“等等,”她却问我,“你想听我唱歌吗?”
“唱歌?”
“别挂断,该我上台了。”
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按下了手机的免提键。这当然不是一个听音乐的好方式,她那里太吵,想必手机也没法对着嘴。但我还是听到了乐声响起,听到了她的歌唱。由于完全失真,我无法衡量她唱得好坏,只能靠着耸起的耳朵和猜测,依稀听懂了被她反复唱到的一段歌词:
这城市那么空
这胸口那么痛
这人海风起云涌
能不能再相逢
这快乐都雷同
这悲伤千万种
Alone
我关了灯,习惯性地翻弄手机,逐一删除相册里今天拍下的几十张照片。但我保留了那两张她的照片,一张是她走来,一张是她离去。删除了的,对我便如宇宙尘埃中的粒子,完全可以视为不存在的幻象。而留下来的,就一定是确凿的存在吗?这城市那么空。这人海风起云涌。Alone。微博里有个女博士说她就是大学校长的一条狗,有人说中国大妈的购金狂潮击溃了华尔街做空黄金的计划,有人说发现城市的灯光竟能映亮头顶的云,看得他恍神。最新的一条微博直播了一起案件:就在一个多小时前,经三路人行道上几个家伙当街砍杀了一个年轻人。微博图片和我的记忆重叠,方格地砖上的血迹在夜晚只像是一摊摊的水渍。这是我亲眼目看见过的现场,但我目睹了的,都不比此刻微博上发布出来的真实。网络为世相的真实性加冕,如今城市里的现实,人的悲伤和欢乐,似乎都只有经过虚拟空间的确认,才是真的。即使这快乐都雷同,这悲伤千万种。
我感到忧郁。我对“抑郁”这个词,其实有些排斥。当我感知自己的情绪时,我觉得用“忧郁”更恰当些。百度上说抑郁症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疾患,至少有百分之十的患者可出现躁狂发作,人群中有百分之十六的人在一生的某个时期会受其影响。我觉得这个数据低估了抑郁症的发病概率,否则,我就只好承认自己只是人群中的那百分之十六之一。好在专家们预计,到了2020年,抑郁症有望成为仅次于冠心病的第二大疾病。这可真的是指日可待。我们的队伍在壮大。
最后,我将那张夜晚的立交桥照片发在了微博上。我这么做,同样有半年了。没什么含义。我只是日复一日这么做,坚持同一角度,坚持同一时间段,坚持只配上同样的一句话:而黑夜已至。
三
清晨真的是一个艰难的时刻。也许我是受了百度得来的那些知识的暗示,也许这的确是个事实。抑郁心境晨重夜轻的节律特点,让我在每个清晨醒来的那一刻都感到生不如死。我茫然地躺在床上,灵魂仿佛可以俯视自己此刻的境遇:挤在一屋子书里,书和人都显得那么荒谬。那些书里起码有几万种世界,可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就是几万种谎言;我连一个世界都没有,这个世界可以说在任何意义上都与我无关。在清晨我就是这样想的。书和人都显得荒谬。
被学院赐予一个学期的假,这对我也许不是件好事。每天醒来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漫长的一天,有可能只会加重我的忧郁。“我自己需要去做些事。”这是我对杨帆说过的话,是的,我真的该有这么个需要。之前我一度打算在每个清晨爬起来去跑步,但我没有一次兑现,依旧让自己挣扎在每一个清晨的荒谬里。
在这个清晨,我爬起来了,似乎也没多想,换上了跑鞋和运动衣裤。今天“有事可做”的这个念头,也许帮了我的忙。
操场上已经有不少晨练者,公安系的学生更是被早早地揪起来操练,他们穿着迷彩服,四列纵队地打着虎虎生威的军体拳。我绕着塑胶跑道慢跑,并不觉得有什么吃不消。我的体质应该是不错的,从小被父亲逼着练就了一些强筋健骨的手段。我父亲是位民间武术高手,但这并没有使他长寿,相反,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因为肺癌离世了。因此,我不再相信强身必然导致健体。我出来跑,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手段,因为很显然,我想没有一个晨跑的人会是个抑郁症患者,能够跑动在晨曦中的,都是些生活的积极分子。
跑了不到三圈后我出汗了,有些心跳加速。这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体能的确在降低。我适时停下,去生活区的早餐摊买了三个素包子。没有走回房子前我就吃完了它们。
回去后我冲了澡,刮了胡子,然后沏了茶,坐在电脑前开始做事。不错,在心理上我给自己强调“做事”这个概念,它能让我今天早上面对电脑时显得与往日不同。
在网络上找到一个大人物比得到他们的名片更容易。横田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实力非凡,百度出来的网页有几十页。它有自己的网站,首页显示这个集团拥有九家子公司,业务涉及有色金属、石油产品、机电设备、建筑材料、房地产开发、通讯工程,并与外商合资生产公共空间家具、高尔夫球具产品。一边浏览,我一边粗略估算,这些企业的注册资金有几个亿。这些钱,原则上都是这个人的——宋朗。他的确是个“穿鞋的”。而我现在作为代理人,要替一个“光脚的”向他追讨迟来的正义。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但即使只是闪念之间,也让我感到了不适。它大而无当得的确有些古怪和荒唐。我默默说服自己:不,我要做的事情没这么大动静,我只不过是在“做事”。
网页上有董事长宋朗的照片,以“领导关怀”的名义展示着他陪同诸多领导参加国内外商贸活动的身影。他是个很矮的中年男人,目测一下,大概不会超过一米六五,喜欢穿颜色艳丽的T恤,有些秃顶的趋势。除了有钱,这个中年男人没什么特殊的,而有钱一般也不会写在脸上,就是说,如果把他扔在人头攒动的街头,他一定不会比他身上那些鲜艳的T恤更引人注目。在我眼里,他更像一个肇事后逃逸了的司机。
网站“新闻中心”置顶的消息是:横田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心系地震灾区,捐款六百万元。这当然是一笔善款。那么,慈善家宋朗愿意用这笔善款六分之一的数目,去添补自己内心的灾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