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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朗霞的西街(3)

这一年,谷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年轻女人伙同她的情夫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案情并不复杂,杀人犯很快落网。判决下来了,两个人均被判处死刑。

枪毙他们那天,谷城很轰动。很多人早早地来到了湖洼旁,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天是个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大人不上班,人流从北街、西街、东街,如同三条溪流,汩汩地,汇聚到鼓楼之下,再涌到长长的南街上,从那里涌出城。已是深秋的季节,野草衰黄了,远处的庄稼,那些玉米、高粱,那些棉花、甜菜,都已经收割一空。空旷下来的大地,有一种坦荡而辽阔的凄清,还有一种绝情,似乎,再也不想掩藏那些属于人的秘密。

清澈的秋阳下,乌马河明亮地无声流淌,流向汾河。

那是朗霞第一次看杀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湖洼。从前,马兰花不让朗霞到这种凶险的地方,但这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朗霞坚决地和引娣,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出了家门。她们选了一块干净向阳的地方,等啊等,站累了,就坐下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玩起了抓羊拐。那羊拐是引娣带来的,小巧、温润,有一面被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她们玩得很忘情,有一阵,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她们背后,是残缺不全的老城墙,不知已是几百岁还是上千岁的年纪,头上,是北方最美好最清澈的秋天的晴空。几个小姑娘,她们玩啊玩,突然间,起了骚动,她们听到了人声,人们喊,来了来了!

刑车来了。

人们等着看的,其实,是那个女人。心狠手辣谋杀亲夫的女人,若是在古代,是要骑木驴的。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几天来兴致勃勃地议论。但是,从刑车上推下来的这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很瘦小,很柔弱,一点也不凶悍,远远地,也看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她不害怕,她从囚车上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甚至还扬起脸,望了一下天空,最后的天空。然后,她顺从地走到了行刑的地方,跪下来,转过脸,去看和她一起上路的情人。可是那个情人,早已瘫成了一团,是被人架着拖到那里去的。他最后的一段路,已经不会自己走。她好像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可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就连行刑的人,似乎,也没有人听清。然后,枪响了。

砰砰,两声。

接下来,是巨大的寂静。

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鲜血的气味,热的血,很腥。其实,她是不会闻到的,她们离那里那么远。但是,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

她觉得想呕吐。

这天晚上,她发烧了。马兰花知道她是受了惊吓,她和奶奶商量着要去湖洼给她叫魂。她拿着朗霞的褂子下了炕,朗霞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妈,你别去,”朗霞望着她,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我求你了——”

她从没有对妈说过这个“求”字。

“同学会笑我……”

她的脸,烧得飞红,嘴唇也是鲜红的,这倒比她平时看上去要鲜艳许多,有种惊悚和让人心疼的艳丽。她眼睛里的神情,又忧伤又软弱,不再是一个孩子任性撒娇的眼睛。马兰花一阵心软,她撂下了那件衣衫,说,“宝,妈不去,妈听你的……”

那一夜,她盘腿坐在炕上,守着这受惊的孩子,给她刮痧,给她冷敷,给她喂水喂药。到后半夜,她的烧终于退了,她就在她身边躺下,像小时候一样,把这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黎明时分,她睁开了眼,突然看到,女儿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安静地望着她,是那么黑暗幽深的眼睛。母女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女儿的鼻息,像小羽毛一样,也是静静的,抚着她的脸。许久,女儿小声地说道:

“妈,你那会儿要是和赵大叔结婚,该多好啊,我就有个不是反动军官的爸爸了……”

“轰”一声,马兰花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崩溃。

三惊天动地

这个冬天,似乎分外寒冷。雪一场接一场,谷城大街小巷的屋檐上,都挂上了长长的冰凌,在晴朗的日子里,阳光照射着那些冰凌柱,谷城竟然是璀璨的。璀璨而清冽,有一种迷人的气息。

严寒阻隔了一对秘密的情人,他们找不到可以遮蔽他们激情的地方,湖洼被白雪覆盖了,一览无余,广袤的青纱帐倒了,播种了冬小麦的田野,也是一览无余。那隐秘的激情,在空旷的冬天简直无处藏身。虽然,周香涛在学校里有自己的宿舍,那宿舍是温暖的,生着红红的炉火,可他们都知道那很危险。

于是,他们只能在梦中约会。

梦中,他们缠绕在一起,他说,“我的鲜花啊!”她回答,“是你的,就把她带回家——”可是在梦中,她总是听不到他的回答,她看到他的嘴在动,在说话,却永远听不见他说什么。然后,她就醒了。

总是这样的梦境,热烈,缠绵,无望,漆黑。

她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就给他写信,她写道,“想你,想你,想你……”无数个“想你”,然后,偷偷地,把它塞进他宿舍的门缝。但他不能冒这样的险,他只能用眼睛,告诉她他的想念。偶尔,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她能到他的房间里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又珍惜又恐惧。他知道,这柔软而炽烈的、无限美好的身体,其实,是他的罪孽和深渊。

寒假到了,他回了南方。在那个美丽的城市,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去过年。

她知道这一切。

正因为知道,所以,绝望。

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挨过看不到他的那些漫长的黑夜,那个寒假,晚饭后,她变得很喜欢去朗霞家串门。她自己的家,这种时候,常常是孩子哭大人叫,使她忍不住也想发疯。她真想逃啊!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好在,还有个马兰花,她庆幸还有个马兰花,水一样温存的女人,心有灵犀,却从不多嘴多舌打听别人的闲事或是秘密。冬天的漫漫长夜,在这样的女人身边,盘腿坐在火炕上,让她觉得一直在咬紧牙关、和蚀骨的思念搏杀的自己,变得非常软弱。

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些旧家具,幽幽的,有一种老时光的沉静。火炕烧得很旺,一壶水,坐在灶火上,等它慢慢烧开。炉膛里,常常,埋着红薯或是山药蛋,在她们的闲话中,渐渐地,冒出温暖的香气。奶奶用火钳,将吱吱叫着、淌着糖浆的红薯或是皮开肉绽又面又沙的山药蛋夹出来,分给朗霞和引娣,也分给大人们。马兰花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补衣服,或者,用劳保发的白线手套,给朗霞织线衣——这样的冬夜,寂寞的冬夜,她就这么安静地过了十几年!吴锦梅望着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

“婶儿,”她轻轻叫了一声,马兰花抬起眼睛,笑着看她,那一双美丽的清水眼,仔细看,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问你一句话,你别见怪。”吴锦梅说。

“你问。”马兰花说。

“你甘心吗?”吴锦梅脱口说。

马兰花细细地看看吴锦梅,笑了。那笑,云淡风轻,却又似乎有一些诡异。

“那是婶儿的命。”马兰花回答。

这天,吴锦梅和引娣一起,晚饭后又来到了朗霞家。吴锦梅手里托着一只碗,进门就说:

“婶儿,亲戚从村里来,捎来点儿酒枣,是自己醉的,新鲜。我妈让给朗霞送来一碗。”

“哎呀,你家那么多弟妹,还想着她!”奶奶嘴里客气着。

马兰花则伸手从碗里拈起一颗枣来,丢进了嘴里,说,“嗯,真香,味道很正。”

酒枣摆到了炕桌上,那是一张红漆小炕桌,马兰花用一只平时舍不得用的白色的细瓷碗盛酒枣,顿时,黯然的屋子里亮堂了起来,有了一点鲜艳的生趣。吴锦梅不禁点点头,说:

“要是能画下来,就是一张静物。”

话一出口,她觉得心一痛。

马兰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锦梅,婶儿是个过来人,就劝你一句话:多疼的刀口,结了疤,慢慢也就不疼了……”

吴锦梅险些掉泪。这个马兰花,她心如明镜啊,知道这个少女,这个小城姑娘,正在经受着最疼痛的煎熬。

但那是不能出口的秘密。马兰花知道,所以,她不问。

然后,她们几个人,就围着一张炕桌,吃酒枣。

这是无数个冬夜中最平常的一个夜晚,晴朗、寒冷,没有呼啸的大风,没有落雪。热炕烧得很温暖,灶台上,依旧有一壶咯嗒咯嗒滚着的开水,冒出一缕缕白汽,像从壶嘴里钻出的精灵。它原本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没有值得记忆的征兆,但是,吴锦梅却永远、永远地,记住了它。

朗霞和引娣,吃完枣,就在热炕上抓羊拐,还是那副小巧温润的骨头,有一面,染了红颜色。两人玩着玩着,下了地,在堂屋里,唧唧咕咕说笑,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大人们都没有太留意,她们俩,提着马灯出了房门。听见门响,奶奶说,“这么冷,这么黑,就在家里解吧,看冻掉耳朵——”

朗霞在外面笑着回了一声,“就不!”

就要过年了,马兰花手里,是朗霞的一件新衣服。中式罩衫,罩棉袄的,蓝底、红色的小碎花。本来平淡无奇的样式,她却别出心裁,用布,压了一道红色的绦子,锁住了四边。顿时,烘云托月,这衣服,绽放了似的,变得新颖,细致。

“婶儿,你手真巧。”吴锦梅这几晚,亲眼看着一块普普通通的花布,一件普普通通的罩衫,突然之间,化腐朽为神奇,她觉得这女人就如同一个谜。

“一年到头,统共这点布票,扯了新布,不花点心思,对不住这布呀。”马兰花笑着回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噔噔噔地,从后院,跑过来。门“砰”一声被撞开了,朗霞和引娣,两个人,惊恐地、连滚带爬似的闯进门,踉踉跄跄挤进东屋,脸色惨白,一进门,引娣就喊:

“鬼!鬼!有鬼——”

说完,“哇——”一声哭了:

“白毛鬼,就在后院,我、我看见了!”她结结巴巴地、抽泣着说。

朗霞不说话。她在发抖,她的牙齿,得得得地敲出那种凛冽而寒冷的声音。她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妈妈,却又像是穿过了她望向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沉寂,一种漫无边际的黑,一种大恐惧,在这屋子里,如同水一样,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她们的脚、她们的腿、她们的身体。只有引娣的哭声,像没有沉没的桅杆一样,孤独地,露在水面上。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马兰花。马兰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虚弱的镇静。马兰花说:

“朗霞,你不是总说,这世界上,没有鬼吗?一定是你们看错了。”

“没错!”说话的还是引娣,她抽泣着,平静了一些,“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个鬼,一身白,没有脸,不是,是脸上没有鼻子眼睛……”

“那也不能说明,那就是个鬼。”说话的,是吴锦梅。她沉稳地、安静地望着妹妹,“朗霞说得对,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马兰花看了她一眼,说,“我去看看!”

她穿鞋下炕,吴锦梅也下了炕,说,“我也去。”

“你?”马兰花迟疑一下,“你个姑娘家,不好,你还是在这儿跟引娣做伴儿吧。”

“婶儿,”吴锦梅安静地、意味深长地说,“我根本不信鬼神之说,我陪你去!”

她凛然像一个英雄。那是不能阻挡的。

“行,来吧。”马兰花深深地点点头。

她们去了。从月洞门,从“如云”“似锦”的砖雕下,进了后院,自然,后院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空旷、干净。只有老榆树,光明磊落地站在那里,还有,被那两个孩子惊恐中扔掉的马灯,躺在厕所旁边的地上,一团心知肚明的光晕,在偶尔吹过的风中,晃动着。“喵——”一声,黑暗中,一只猫嗖地蹿上了墙头,她们看到了一团白影,从墙头上,跑了。

马兰花长舒一口气,说,“原来是只猫啊!”

吴锦梅沉思地望着一览无余的后院,回答说,“也许吧。”

后来,引娣在描述这件事时,信誓旦旦地说,那个鬼,只有一张白脸,却没有五官。

吴锦梅说道,“引娣,你给我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是怎么看见的?”

引娣说,“就那么看见了,我们一进后院,他就在后院里站着呢!一身白,闪闪发光,头发那么长,乱飘——”

“没有看错?是不是幻觉?”吴锦梅说。

引娣不知道什么叫幻觉。她叫起来,“你才幻觉呢!我明明看得真真的,朗霞提着马灯,一下子就照见他了:他闪闪发光,想不看见都不行!一张大白脸,脸上没有鼻子眼睛!大姐,你说,那是个什么鬼?”

“引娣,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吴锦梅这样对她说。

“那、那他是个什么?”引娣不解地问。

“猫。”吴锦梅回答,“大白猫。”

“瞎说!”引娣叫起来,“哪有那么大的猫?除非它是猫变的鬼!”

“引娣,”吴锦梅脸色变得十分严肃,“那就是个猫!还有,这件事,你出去,千万不要跟人讲,听见没有?”

“为啥?”引娣问。她被姐姐的严肃震慑住了。

“你想啊,你是个少先队员,跟人家说这些见鬼见神的话,人家会说你没有觉悟。”吴锦梅这样回答。

引娣想想,然后,点点头。

这一晚,马兰花却什么也没有问朗霞,但注定,这不再会是一个宁静的平常的夜。朗霞沉默地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屋顶。这沉默让马兰花担忧,也让她害怕。不知过了多久,马兰花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宝——”

“嗯?”

“宝,那是猫。”

朗霞不回答。

“我看见了,锦梅也看见了,是只大白猫。”马兰花小心地重复着。

朗霞不说话。可是,她知道,不是猫。她在心里说了,不是猫。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猫。她的马灯,清晰地,照出了他雪白的身影,那么高大、真实、惊愕……对,他是那样真实而惊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她们,那一刹那,她觉得全身的血,都从她的脚底流走了。可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不明白的东西,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是猫,她想,不是。

突然袭来的恐惧让她全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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