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未脱书生气的胡适,以为这一届任满,蒋介石决不会再想把总统当下去了。“违宪”且不说,年龄,此届期满时蒋介石也七十三岁了。胡适没有想到,蒋介石不但下一届仍想当,下下届,下下下届,都想当,只要活着,就不放弃这总统的权位。所以,胡适文章中的那些话,令蒋介石十分恼怒。“祝寿专号”上,徐复观、夏道平、刘博昆等人的文章,从各自的角度敲打着蒋介石和国民党。“祝寿专号”激怒了蒋介石集团,他们在思想文化领域发起了“向毒素思想总攻击”的运动,批判、谩骂“毒素思想”的文章、小册子纷纷出笼,而胡适则是“毒素思想”的总代表。这一情形,与1929年“人权运动”时十分相似。局势很明显:蒋介石决定给胡适们一点颜色看看。不少檄文,都或明或暗地把丢失大陆的账算在胡适头上,理由是由于胡适五四时期反对旧文化,提倡新文化,才使得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最终使得朱毛“共匪”窃据了大陆。一本名为《胡适与国运》的小册子说:“不料有人说胡博士要到台湾讲学,我想大陆已经给他讲掉了。倘使他不肯饶在台湾避难同胞的命,还把复兴基地台湾讲掉,我们黄帝子孙就真正万劫不复了。”①在大陆,胡适是重要“战犯”,是蒋介石的“走狗”、国民党的“帮凶”,是反动思想的典型代表;在台湾,胡适则也是“毒素思想”的总代表,甚至是共产党的大恩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在批判胡适等人的运动中,蒋经国掌控的“国防部总政治部”编纂了《向毒素思想总攻击》的小册子,小册子最后说:“这是一场伟大而艰苦的思想战斗,我们要立定脚跟,分清敌我,永不动摇,永远战斗,拿我们理直气壮的革命真理来压倒敌人,使其播出的毒素思想逐渐归于消灭。”①
①沈卫威:《无地自由——胡适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第422页。
1929年“人权运动”时,胡适还未与蒋介石建立私人关系。这一回,国民党如此恶毒地攻击胡适,是胡适与蒋介石交往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这意味着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面临从未有过的危机。蒋介石轻易不会与胡适彻底翻脸,只想给胡适一点打击,令其有所收敛。胡适也轻易不会与台湾决裂。胡适从1949年起流寓美国。在美国当寓公的生活,是并不幸福的。心灵的寂寞、精神上的漂泊无依感,一直伴随着胡适。1956年的时候,胡适已经六十六岁了。这一年,他在认真地考虑在何处终老的问题。这一年的11月18日夜,胡适给赵元任夫妇写信,一开头就说:“昨晚在汽车上你们谈的关于我的将来的话,我很感激你们对我的关切,但我有一些话,昨晚没有能够说明白的,所以今晚补写一封短信。”这说明,赵元任夫妇和胡适在商讨胡适的“将来”。接着,胡适谈了自己的计划,即在台中或台北郊外的南港,也即“中央研究院”所在地,寻一处房子“为久居之计”,“不管别人欢迎不欢迎,讨厌不讨厌,我在台湾是要住下去的”。其时台湾的“向毒素思想总攻击”正如火如荼,所以胡适有“欢迎”“讨厌”之说。至于为何要住在“中研院”边上,是因为那里的藏书“于我最适用,比国外任何地方的书籍更适用”。胡适说:“我老了,已到了‘退休’年纪,我有一点小积蓄,在美国只够坐吃两三年,在台北或台中可以够我坐吃十年而有余。”这也是胡适决计到台湾定居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诚心感觉我有在台湾居住工作的必要。其中一件事是印行我先父的年谱和日记全部;第二件事是完成我自己的两三部大书。”胡适被称作“上卷先生”,《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都是早就写出了上卷而迟迟未见下卷。回台湾定居,在有生之年把“上卷先生”的帽子摘去,也是胡适要回来的重要原因。
①胡明:《胡适传论》(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9月版,第1007页。
八
1957年11月4日,蒋介石发布任命胡适为“中研院”院长的“总统令”,同时电促胡适回国就职。1940年蔡元培在“中研院”院长任上去世后,院长一职一直由朱家骅代理。这时候的“中研院”,已直属“总统府”,院长由“总统”直接任命。蒋介石任命胡适为院长,首先因为胡适当院长的呼声很高,同时,也想借此缓和一下与胡适之间因祝寿事件变得十分紧张的关系。毕竟,与胡适彻底决裂,蒋介石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当然,胡适愿意回国定居,也是被任命为院长的前提。
1958年4月8日,胡适回到台湾,就任“中研院”院长。蒋介石出席了4月10日举行的院长就职典礼并致辞。在致辞中,蒋介石强调“中研院”要配合当局“早日完成反共抗俄使命”,胡适则在答辞中对此表示了异议,强调“我们所做的工作还是在学术,我们要提倡学术”。胡适在“中研院”院长就职典礼上当面顶撞蒋介石一事,广为人知。此前人们不知道蒋介石对胡适的当面顶撞作何感想。蒋介石日记能为人查阅后,人们才知道,蒋介石是相当恼怒的。据陈红民《胡适与蒋介石研究论纲》①一文,蒋介石在当天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话:
今天实为我生平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横逆之来。第一次乃是民国十五年冬、十六年初在武汉受鲍尔庭宴会中之侮辱。而今天在中央研究院听胡适就职典礼中之答拜的侮辱,亦可说是求全之毁,我不知其人之狂妄荒谬至此,真是一狂人。今后又增我一次交友不易之经验。而我轻交过誉,待人过厚,反为人所轻侮,应切戒之。惟仍恐其心理病态已深,不久于人世为虑也。
“狂妄荒谬”“狂人”“心理病态”这些用语,显示蒋介石的怨毒之深。而“不久于人世”云云,还真一语成谶。可以说,从这时起,蒋胡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此前蒋介石虽已对胡适不满,但还没有到从心内的友人名单中把胡适删除的地步。这一次,情形很不同了。蒋介石在日记中写下的这番话,是在反思自己的交友不慎。说明白些,他认为自己看错了胡适这个人,交错了胡适这个友。这意味着,从这时起,蒋介石在内心深处不再视胡适为友了。
①吴景平:《民国人物的再研究与再评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6月第1版。
“中研院”院长就职典礼上的事,让蒋介石在内心断绝了与胡适的私谊。此后,交织着发生、发展的两件事,则让蒋介石对胡适的怨恨更甚。1960年2月,又是一次“总统换届选举”,蒋介石仍然谋求连任,这让胡适心生悲愤。蒋介石内心当然希望再一次得到胡适的支持。但这一回,胡适坚决拒绝。上一次,胡适支持蒋介石连任,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已经十分委屈自己了。在《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一文中,胡适已奉劝蒋介石此届任职期满即归隐林下了。所以,胡适非但不支持蒋的三度连任,而且在各种场合表示自己的反对。据陈红民《胡适与蒋介石研究论纲》一文,蒋介石在1959年11月20日和11月28日的日记中,都对胡适表示了极度的反感、厌恶。11月20日日记写道:
胡适反对总统连任事,各处运用关系,间接施用其威胁技(伎)俩,余皆置若罔闻。昨其来与岳军(引按:即张群)相谈其意,要求与余个人关门密谈,并托岳军转达其告辞修(引按:即陈诚)等相同之意。乃余对岳军曰:余此时之脑筋,惟有如何消灭共匪,收复大陆,以解救同胞,之外再无其他问题留存于心。至于国代大会与选举总统等问题,皆在我心中,亦无暇与人讨论,否则我即不能计划反攻复国要务矣。如胡再来询问时,即以此意答之可也。此种无耻政客,自抬身价,莫名其妙,不知他人对之如何讨厌也,可怜实甚。
11月28日,在“星期反省录”中,蒋介石又写道:
胡适无耻,要求与我二人密谈选举总统问题,殊为可笑。此人最不自知,故亦最不自量,必欲以其不知政治而又反对革命之学者身分(份),满心想来操纵革命政治,危险极矣。彼之所以欲我不再任总统之用意,完全在此,更非真有爱于辞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