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山路,我走了许久,自蒙昧开始,一直走到了今天。不知不觉中,已到中年的我,忽然悟到:我见证了它的变迁,它也见证了我的人生。一条路,能够伴随一个人的成长,也许并不鲜见。但是,这条路不仅见证了我的成长,同时,也见证了乡亲们那双过日子的大脚板从“土路”走上了“柏油路”。
横穿过庄子里的这条山路,仿佛是父辈们脸颊上一道深深的皱纹,也许是承载的过于沉重,才变得弯弯曲曲;也许是经历的过于坎坷,才变得凸凹不平。我的父辈在这条山路上一生行走,从朝雾到晚霜,大约走过了二万五千公里,相当于红军长征的一个来回。从少年一直走到垂暮的苍年,几乎踏碎了这条山路上的每一块石粒,也踏遍了路旁四季轮换的青草和衰蒿。他们用脚步丈量着心园与家园的距离,一直行进在渴望和寻求之中。
对从未走出过大山的父辈们来讲,寻求和渴望幸福的方式,最简单不过的真理就是劳作。这是祖祖辈辈留给他们的圣训:要靠劳动吃饭,要靠劳动创造幸福。幸福这两个字,不外乎包括伺候土地,种点庄稼,以维持生计和养活牲畜。还包括对一块土地的依舍。他们住过最简陋的土窑洞,窑洞甚至没有一扇窗,只有一扇门可供进出。也没有电灯,用的是煤油灯盏。人和牲畜同住一孔窑洞,人的呼吸与家畜的呼吸几近混合,那就是一种生活的和谐守望,或者说是一种生活的彼此对照。
在我很远的记忆里,曾望着崎岖陡峭而又时隐时现的山道出神,想往着山尽头外面的世界。在20世纪80年代,当我从家里出发,沿着这条山路去县城读完高中,又到省城上大学时,每次放假回家,坐在和车外一样尘土飞扬的破旧班车里,听着松动车窗玻璃发出叮叮当当的碰击声,看见窗外低矮的土平房和蔫菜叶似的行人,心里就有一种惆怅:“我们这里太落后了”。尽管我也知道自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乡里娃,但还是仍不住在茶余饭后给家里人讲“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精彩,有时言辞过激,会引起父亲的不高兴,于是,父亲就给我们兄妹上“忆苦思甜”课,讲他在60年代当大队支书时,经常是沿着这条山路,饿着肚子步行90多公里路到县城开会的经历。
到底还是有人打通了这道“山门”,从外面传来的消息让村民大吃一惊:可以不种地了,可以到处去挣钱了。这让许多穷急了的人蛮生感慨,好多人扔下锄头和镰刀,几乎是一夜之间,少壮派的年轻人从这条弯弯的山路走了出去,四散奔走出去挣钱了。不论怎样说,扔掉了锄头,就等于自己不再是农民了,这是一辈子的希望和追求。天气太旱,那锄头显得太笨太重,出不了活儿,来不了经济。这个转变就是对自己命运的一个终始的选择。不管是颠沛流离,还是无家可归,只要走出大山,就意味着自己是有出息的。我的几个亲戚和两个侄子,也跟着像洪流一般的人群打工去了。当时,这条山路,成了一条黄金分割线,昭示着一个乡村经济和历史的转型期的到来。
这些年来,村子里出去的人和回来的人都踩在这条弯弯的山路上,似乎这条路已是通向富裕的桥。这条路由土路修成砂石路,再由砂石路变成了省级柏油路。路面上几乎没有了成群结队走路的人,骑自行车的人也少了,骑摩托车的人倒很多。尤其是在春节期间,这条路特别富有生气,庄子里在外工作或打工的年轻后生一下从各地开回来了几十辆小轿车。我也为图个方便快捷,花一百多块钱租了一辆的士回了一趟家,父亲看见心里有些不高兴,竟当着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面,说我有些“变质”。其实我心里明白,父亲是在敲打儿孙们脚下的路要走稳当了,不要忘记这条走出大山的路。
因为他最清楚,就是这条山路输给了我们营养,成就了我们现在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