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船后不久,阳光匿迹,天阴暗了,冷风一阵紧似一阵。船出河边,风更大了,弄得船摇荡不定,船行很慢。双桨用力划去,船进也没有多少路,在一株大榕树的树荫下经过,树上的乌鸦叫三声,悠长而凄凉的三声,听见了乌鸦的声音,眉和我都战栗着,黑暗又在眼前升上。虽然我素来不迷信,我预感这是不祥的徵兆,不自觉地我望一望那女孩子,她在绒毯内动着,似乎想掀开那缠在身上的毯子和缠在身上的病痛,她的手伸出来了,一会儿后她的头也伸出来了,她的脸色很不好,灰里发青,鼻孔下有黑色的影。不知为什么缘故,她的双手向上乱抓,那样子很可怕。船外可怕的风刮得更大了。刮过去一阵呼呼地响音,忽然狂风一卷把船上的蓬卷去落在水中,船在水上旋转,我嘱眉抱紧她,我替她打上伞,风吹在我的脸上和颈上,我不觉得寒冷,我一心一意注在我那亲爱的孩子身上,只要她没有受着冷风就好了。
可怕的思潮一阵又一阵地涨上,“她会死在船里”,我和眉商量叫船夫把船划回去,船停下不动了,船夫在等待我的命令:前进或者后转,迟疑又迟疑,一时间我不能决定,我摸一摸她的小手,那是柔软的温暖的有一点热,鼓起一点希望,我又在遥远的地方看见一线光明。我郑重地说:“前进,向南 划去。”船又在狂风中慢慢地移动。
快近南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她说两三句话,虽说呼吸很吃力,话是明白的,她说她要在秉章家吃稀饭,在望季家吃鸭蛋,她说一句,我和眉快乐地笑一声,暂时,我们觉得宽心,的脸偎着她的脸连接说着:“心肝。”
到镜平医院在十时左右,镜平诊过说,病象是很危险的,不过也许可以医治,这句话使我们在绝望中抓住一点希望,我吩咐瑞钏对母亲说,她的病可以医治,欺骗她使她暂时安心,那可怜的老人,她也已三夜没有睡眠了。
我们坐在前进左厢房,岳母、叔岳母来了,大勋夫妇、三姨、四姨、五姨都来了,挤一房间的人,这时候凤秋是清醒的,虽说她不开口,她张着乌溜溜的眼望着来看她的人。后来她开口了,她要妈妈的茶,所谓妈妈的茶就是用茶叶泡的茶,她喝开水送药粉喝得怕了,所以她要妈妈的茶。茶给她,她大口地喝下去,她知道用两手捧着茶杯,喝过了茶,她又在喘气,现象没有什么不好,只有喘气,听见她在喘气,我又在心上打下一个结。忧虑的雾气更浓了,更重了。
吃过中饭,我到大勋家睡一会儿,躺在床上,闭着眼要睡,可是思想的门没有闭着,依旧开着那里,一段过去又一段连不上,但是不休止,心跳得厉害,自己感觉到额上的青筋像弹动的弦。自己也感觉到脑里有一股野火在烧着。转向里转向外,始终睡不着,我的心停留在那女孩子身边,胸腔内没有心的人,没有睡眠,他的野火继续地烧。
一时后起来,又向镜平医院走去,疲极,在路上走好像在空中腾云驾雾,到了医院,看见凤秋还是那样子,没有好一点,也没有差一点。眉说已给她吃过了药粉和药水。她老是不睡,自黎明起到下午那时候没有闭过眼,“这不妙”,心里又开始冻冰。
老是不睡,老是喘气,呼吸的声音在窗外也可以听到,我走出站在很远的地方依旧听到。我听着听着,我的心在发抖,向后面走去,我找镜平想办法。镜平说这样喘气证明她的心脏很衰弱,如果任她这样喘气,晚上就有很大的危险。我告诉他,我和他有同样的感觉。
为救那可爱的女孩子,我请求他特别设法,请他晚上多来几次,请他用高贵的药,我恳切地请求他,言辞从嘴里出来,眼泪涌到眼珠的边疆。
那女孩子平时依在大人的身边又活泼又可爱。记起她的美丽和聪明,我愿意为她牺牲一切。若使说她的生命可以用财产来兑换,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决不后悔。从死神的手里把她抢回来,我不惜身外的一切,在心的天平上,她的重量超过任何东西的重量。
开始注射Glucose,开始注射Vitamin B,开始注射Digitalis,针尖刺在她的股上,她没有叫一声,甚至动也没有动。九死一生,那女孩子只有一线希望,眉和我同时摇一摇头,叹一口气,很长的气。
喘气、喘气、喘气,呼吸的次数增加,越来越急促了,恐怖抓住我的心,“她在死的路上奔驰”。隔几分钟镜平来一次诊诊脉,看看气色,他只摇一摇头,来一次坏一点,生命的潮水在她的身上退落,弥留时的恶象都现出来了。她的眼向上视,她的手向空中乱抓,她以僵硬的舌向我们说无意义的话。和我牵着手在沉默中流泪。
亲爱的人快要死了,谁能在那时候不觉得惨痛,我俯在她的身上望着无数次,我摇过无数次的头,我叫她一声凤秋,她依旧能“噢”
地一声回答。她知道她要同她的父亲和母亲分别了,也许她的胸中塞上了棉花,有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看那乌溜溜的眼睛说出无声的话。
可怕,她的手和脚冷了,鼻尖也冷了,眼睛依旧开着。我知道没有希望。哭得满面是泪,她太伤心了,我扶她离开那张床,可是当离开时她那可怜的女孩子“噢”地一声伸出枯瘦的手向外招,似乎招她的母亲回来。她在临死时要她的母亲伴她,需要最后一刻的温情。看见了这样又回来俯在她的身上大哭。
哭声留不住生命的线,那女孩子的呼吸由急促而微弱,由微弱而断绝。握着拳,张开眼向我们作最后的一瞥。她死了,那时刚是夜里十二时。
伏在床上放声大哭,我坐在的傍边,没有向她说安慰的话,只瞪着眼儿发痴,我伸出发抖的手放在那女孩子的鼻上,真死了。
一丝气也没有了,摸一摸她的脸,脸上还留着一点微温,两颚硬得像铁,紧闭着牙关用力扳也扳不开,数日前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现在变成了一具僵尸,一堆瘦骨,包上一张黄色的皮,我想起她的生命消灭得这样快。我看到,我想起,我的眼前模糊、热泪急雨似地滚下。
为使这美丽的女儿在记忆里留下一点影子,我决定把她埋葬在岳父的坟边,在那里我愿意替她建筑一座小的坟,替她在墓石题着:
“爱女凤秋之墓”。擦干了眼泪,我走出去,游魂似地我在庭院中走着,冷风吹在面上,头脑清爽些,觉得我刚才做过一次恶梦。
白木做的小棺买来了,把亲爱的人封闭在这白色的匣子里再也不能看见她,我想到这里,我觉得有无数的刀尖插在我的心头,我拼命撕着自己的头发,仰面向空中高呼一声“天啊”。
医院里的仆人进来,我木然跟在他的后面,他从床上抱起我那可怜的女孩子急速地跑出来,我也木然跟在他的后面跑出来,在地上滚着,哭得发狂,我不理她,我一直在死尸的后面跑出游廊,出大门,脚尖在地上移动,泪点在地上布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最后那医院里的仆人把她安放在小棺里,在他放上棺盖开始要钉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的脑中闪过,黑暗中划过一条电光,震动萎缩的灵魂,“她也许复活”,我重新掀开了棺盖,希望在那时候能听到一声“噢”或者她的小手来一下微动,可是没有声音,她依旧僵硬地挺在那里,我痴心地想也许她的鼻孔内新来一线微弱的气息,我伸手在棺内移近她的鼻孔,静止,没有气息,当我的手指接触着那阴冷的鼻尖,我的全身颤动着,鼓起勇气,再摸一摸她的脸,脸上的肉也是阴冷的,冷得如冰,我的手停留在她的脸上,过两三分钟,这是我在绝望中最后的抚摩。从前听人说过有些人命不该绝,也有在死了以后半日内回生的,所以我想着希望还在。我再不能欺骗自己以这样的希望,叹一口气,我抽出了我的手,又把棺盖轻轻地放上,向那医院里的仆人说:“钉上了罢。”当那蠢人拿石块敲着竹钉的时候,我回过头用双手掩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