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玫 太阳升上来了,你们去吧,我没有眼泪送给你,(随手采一朵玫瑰花,插在家驹的衣襟上。)只送给你一朵花,这朵玫瑰花,香的,有刺的,我不愿意你去闻他的香。我愿意你看它的刺,当你疲倦的时候,它会给你一刺,当你失意的时候,它也会给你一刺,当你懦怯的时候,它也会给你一刺,这有刺的玫瑰花,花儿萎了,依旧还会留在那里,现在我给你带上这有刺的玫瑰花,我快活极了。
家 驹 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忘掉这有刺的玫瑰花。
家 凤 哥哥喝酒的时候像月亮,现在出发到东北去了,却像强烈的太阳,我快活极了。
昭 烈 我们去吧!
国 材 我们迎着太阳去吧。
家 驹 我们迎着太阳,向东北冲去。
号兵一、号兵二 向东北冲去!
昭烈、国材 向东北冲去!(家驹肩旗前行,号兵吹号,昭烈国材等随下。)
香 玫 妹妹!你看你哥哥多么英勇!
家 凤 哥哥真是有出息的青年,有这样的哥哥,我快活极了。
(幕下)
铁罗汉
独幕剧
剧中人 铁罗汉 东北义勇军首领
织田辰雄 ××军总司令
王伯达 伪满公务员
铁父
铁弟
铁妻
卫兵 甲乙丙丁
时 九·一八事变后——深秋的晚上。
地 长春——“中华民国”吉林省的省会。
景 ××军总司令部内一间起坐室。右后有门通外。左后有门通内。室内有写字桌,有茶桌,有软椅,有沙发。
开幕前,后台有军乐声,有欢呼声,突然有炸弹声,有排枪声,有惊叫声——有巨大的嘈杂声。
(幕升。)
(织田辰雄率卫兵四人上。)
织 (脱下了帽子,试去额上的汗。)妈的,把老子吓坏了!——吓出了满头满脸的大汗!-吓得我把帽子都掉去了,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妈的真凶!
卫兵甲 报告司令,帽子在司令的手里。
织 (愕然)哦!(把帽子看了一看,戴在头上。)喂,把那个老东西带上来。我倒要问问他,什么人差他来行刺的?
卫兵甲 喳!(退下。)
织 妈的,这些支那鬼杀不了。杀了一批又是一批。给我杀死的也不算少了,他们还敢来行刺?好罢,来一个杀一个,他们花一条命,我花一颗子弹,这难道是不合算的事吗?好,让他们来罢。
(卫兵甲乙带一老人上。)
织 喂,先把他搜一搜。
(卫兵甲乙在老人的身上、腰部、腿部——搜出两三柄短刀。)
织 这老东西带来了炸弹,还带来了这许多小刀子,好家伙,真有他的,这些雪亮的刀啊!(把小刀子一柄一柄地插在桌上。)(抽烟。)喂,老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老 人 呸!呸!呸!
织 他叫什么名字,我听不出来,什么呸!呸!呸!你们懂么?
卫 兵 我们也听不懂,司令。
织 喂,老东西你说清楚些,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行刺?
好好地说罢。
老 人 呸!呸!呸!
织 马鹿!——这讨厌的老鬼,还是呸!呸!呸!
卫兵甲 司令,他是一个哑巴。
老 人 呸!呸!呸!
织 是哑巴就把他拉出去毙了罢,反正问不出什么?
(卫兵甲乙拉老人出去,老人挣扎。卫兵拉着他的胡子。
像成熟的果子一样,胡子落在他的手里。)
卫兵甲 报告司令,他不是一个老头子,是一个小伙子。这胡子是从他的脸上拉下来的——假胡子。
织 把他带回来。
(卫兵甲乙把老人带回来。)
织 (向他注视)呀,老铁,是你,原来是你。我找你找了好久了,没有找到。今天你自己到我这里来,哈,哈,哈,难得,难得,请坐罢,老铁。老朋友好久不见,难得有机会碰到谈谈心,请坐请坐!
铁 坐就坐,你打算怎么样?
织 请坐请坐,没有怎么样。
卫兵甲 原来是会说话的哑巴。
卫兵乙 刚才他在那里呸呸我就早知道他不是一个哑巴。
织 老铁,抽一枝烟吧。
铁 (接过烟。)抽烟就抽烟,怎么样?
织 哈,哈,哈,又是这样的话。当然没有怎么样。好几年没有看见,老铁,还是这样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有改。
铁 我老铁生成是这样的脾气。几年以前这样,几年以后也是这样,永远不改变。话说明白,你就把我的脑袋瓜儿割下来,丢在我的面前,当球子,我老铁的脾气也还是这样。
织 这才是英雄气概。好,好,好,喝一杯茶罢。
铁 (接过茶)喝茶就喝茶。(脚放在沙发的靠手上,举杯一喝而干。)现在,(慢慢地说。)烟抽过,茶也喝过,有话快说罢。
这样同我客气,娘儿们的样子,我老铁可受不了。我老铁是硬汉子,一句是一句,一刀是一刀,直直爽爽,不会转弯子,怎么办?痛快地说罢。只要一句就好了。我这次来杀你,没有杀死你,给你抓了来,你就杀死我罢。一报还一报,谁也不会说你不对。我自己来送死,活该!来,来!砍去了我的脑袋瓜儿。(拍着他自己的头。)这六斤四两重的家伙,我老铁可不在乎,你老兄要,就奉送罢。
织 哈,哈,老铁真是硬汉子,老是说这样要死要活的硬话。老朋友,你想想,我要你的脑袋做什么?若使我有心杀你,早就把你杀了,还请你抽烟,喝茶,坐下来谈心吗?
铁 不杀我,怎么办?你要把我关在牢子里养得肥一点再杀吗?
织 老兄又多心了,那有这样的事?
铁 不杀我,又不把我关在牢子里,我真想不透你的意思啦。
难道你让我走吗?是好汉就该让我走。下次我老铁来拜访准定带给你一颗更大的炸弹。究竟怎么办?快说,快说。这样下去,我不给你杀死,要给你闷死了。
织 没有“怎么办”,“既来之则安之”,留在这里,陪我谈谈心,陪我玩玩好啦。并且还可以同你的弟弟,你的夫人,你的老太爷在一起。我已经把他们全请来了。
铁 (骇然)啊!?
织 (声音柔和)我已经把他们全请来了。
铁 (踱来踱去。)让我见一见他们好不好?
织 不要急,停一会儿,我自然请他们出来。
铁 我非要现在见一见他们不可。
(老铁向门外冲去,卫兵用手枪挡住他。)(织田微笑,轻轻地拉他回来。)
织 老兄,何必这样着急。先休息一会儿再说罢。今天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儿,还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该有一点儿累了。
铁 你老兄真不够朋友。是我的朋友就快快地给我一刀。
织 笑话啦,天下那有这样对待朋友的道理。
铁 这样不死不活比死还难受!
织 我再说一句滥调:“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儿住下去,慢慢地就好受啦。
铁 什么话,我老铁生是中华民国的人,死是中华民国的鬼。
你想你这样同我客气,我老铁会迷了心,跪下来说:“织田总司令,为了你的好意,我愿意投降啦。”你想错了,我劝你快不要做梦。英雄不怕死,怕死非英雄。我老铁就烧成了灰,也还是中华民国的商标,“投降”不是老铁说的话,说“投降”的话,还配叫老铁吗?那只好叫“老棉花”啦。干脆一句话,杀了我罢。
织 老铁,你是英雄不怕死,我是英雄惜英雄。你要死,我不给你去死。你说得很轻松,“把我杀了。”给尊大人听见,未免有些难受。
铁 你真噜哩噜,老铁有老铁的爸爸,同人家的爸爸可不同,若使老铁的爸爸看见老铁,流下了眼泪说,“织田总司令,请你宽恕他,——老铁,你就投降罢。”那还成老铁的爸爸?
这样的爸爸,替中华民国丢脸。我早就杀死他了。我同你打赌,我爸爸出来的时候,他准定会说“孩子,为中华民国的光荣,去死罢”。
织 那末你呢?怎么说?
铁 我说,“好爸爸,为中华民国的光荣,你也去死罢。”
织 你一点也不顾念他老人家吗?
铁 这样动感情的话,对别人说,也许有点效力,可是对老铁说有什么用?名叫老铁,心像铁板,一块铁板,还会有感情吗?我老铁没有别的好处,只有这一点:“硬”。你就把我的爸爸,绑在我的面前,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把他的血涂满了我的脸儿,我老铁若使叹一口气,流一滴眼泪,就不算好汉。好啦,你的话是白说的。不要再说啦。你的话简直比不上一阵风。风吹过有凉的感觉,你的话,我听见,根本没有一点儿感觉。
织 我也钦佩你的“硬”。你们中国人若使个个像你,那还了得。你们中国人就缺乏这点“硬”的精神。
铁 那是从前的中国人,现在可是两样了。像我老铁这样不怕死的人,一天多似一天,杀死了人家,或者给人家杀死,简直不算一会什么事。
织 不见得罢,在“满州国”统治之下,中华民国的人民,不是个个像绵羊吗?
铁 你当心,这些绵羊总有一天,会变成了老虎,来送几颗炸弹给你。
织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在“满州国”统治之下,他们是“满州国”良善的人民。
铁 什么“满州国”?什么“满州国”良善的人民?完全是鬼话,你们像变戏法一样,在中华民国土地上,变出了什么“满州国”。在武力压迫之下,那些良善的人民,只得忍受下去,你可知道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本来的国家。“满州国”的国旗,挂在他们的门上,可是,中华民国的国旗,挂在他们的心上。你能够用武力扯下去他们心上的国旗吗?这神圣的国旗,会从他们的血里,流到他们的子孙身上去,永远传下去,也许一天鲜明似一天。总有一天,会从心里拿出来重新挂在门上,给太阳照着,你瞧罢,总有这样的一天。
织 有这样的一天,没有这样的一天。现在不要谈了。
铁 谁高兴去谈这些痛心的事。——现在你打算对我怎么办?
织 我早说过没有“怎么办”,我请你留在这里陪我谈谈。这里从前的老朋友老同学很多。我可以叫王伯达来同你谈谈。
王伯达你总该记得,我们在东京时候,最要好的朋友,现在是“满州国”高级的官,也是我司令部里的高等顾问。(向卫兵)喂,去请王老爷,请他立刻到这儿来。
卫兵甲 喳!(退下。)
铁 见一见他也好——(忽然)我不愿意见他这下流的东西。
你还是把我杀了罢。
织 又要说杀头的话。老铁你得知道,你把你的头送给我,那是你的自由,要不要可是我的自由。哈!哈!哈!
铁 你不杀我,就是侮辱我。
织 那有这样的意思。
铁 你不愿意杀我是不是?那么这样罢,你来给我杀,我要不客气,一刀砍下了你的脑袋瓜儿。
织 十年前朋友的情义一点也没有在心里吗?
铁 原谅。为了国家,我什么都牺牲了,还有什么朋友?现在连我自己的生命也愿意牺牲了——可惜,若使我的国旗就是你的国旗,我的志向,就是你的志向,那么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十年前你的确是我的朋友,现在可不是了。十年以来,世界变了,我们的关系也变了。十年前你会料到在中华民国的领土内会有一个“满州国”吗?你会料到我老铁,你从前最要好的朋友会送炸弹给你当礼物吗?十年前我替自己做人,现在我替国家做人,只有国家没有自己……
卫兵甲 报告司令,王老爷到。
(王伯达上。)
织 伯达,你见一见我从前的同学,老铁。(向老铁。)你同伯达谈一谈,我少陪了。
(织田辰雄退。)
(王伯达走近老铁,老铁不理。)
王 呀老铁,原来是你……
铁 先生,你是什么人?我向来不认识你。
王 怎么?你忘了我啦,你的记性真坏啊!
铁 我的记性不坏。在中学里念过的“ABCD”我记得,在小学里念“天地人,山水田”,我也记得,中华民国是我的国家,我牢牢地记得。
王 十年前,日本陆军大学的老同学王伯达,你还记得吗?
铁 忘八蛋?没有,没有,我没有叫忘八蛋的朋友。
王 怎么没有?帝王的王,伯仲叔季的伯,通达的达。
铁 好像有怎么一个同学——呀,有的,有的,我记起来了,真的有一个忘八蛋。
王 王伯达。
铁 忘八蛋,对啦。好久没有碰到,人也不认识了,对不起,对不起。——(忽然)你不是死了吗?我听人说你死了。
王 (愕然)怎么会的?
铁 呀!呀!我又记起来了。呀,你听我说罢。在东京的时候,你不是同我住在一间房子吗?
王 是的,是的。
铁 那时候你是一个很聪明,很能干,很勇敢,很有志气的青年。
王 不敢,不敢。
铁 大家赞美你,说你将来会替国家做一番伟大的光荣的非常伟大的非常光荣的事业。
王 (哭不得笑不得)惭愧,惭愧。老铁,我们坐下来谈一谈别的事罢。
铁 离开了东京,一别数年,我时常想念你,后来听人家说你在辽宁做了什么厅长。
王 是的,是的。
铁 在东北算是重要的人物。
王 不敢,不敢。
铁 大家都羡慕你,钦佩你。
王 那里,那里。
铁 九一八事变以后,我在北平听人说,你尽力抵抗日本兵,结果给日本兵杀死。我听到这个消息,我整整流了两天眼泪,于是我在北平约好了许多朋友,替你开追悼会,牌位上写着“王伯达烈士之灵”。许多年青的学生在那里放声大哭,许多女子哭红了眼睛……
王 这才滑稽啦,谁说的?
铁 真滑稽。我早知道你没有做“烈士”,我追悼会也不开,眼泪也不流了——白白地流了两天眼泪。
王 (微恼)真是滑稽到万分的事。
铁 哈!哈!真滑稽极了,人活久了什么希奇的事,都会看到,你将来活到一百〇三岁,也许可以看见老虎变做了猫儿,狮子变做了乌龟,若使我今天没有碰到你,我会相信你还平安地活着,在“满州国”里做一个大官吗?你老兄真有福气。陆军大学毕业后,总是做着大官,起初是中华民国的官,现在是“满州国”兼日本国的官,将来活下去,也许再做一次俄罗斯苏维埃的官。做过了许多国家的大官,像我们在许多地方旅行过一样,经验一天丰富似一天,福气也一天好似一天。难得,难得,可喜,可喜。
王 你老兄说话,话里有刺。
铁 岂敢,岂敢。